笑然未料她会如此直白,着实一怔,然顺下口气去,那小子也不客气,皱眉笑道:“是啦,我当然生气,但是那有什么办法?这么说来,你果然是很喜欢他了?”问到后来虽然强自镇定,话语之间也难免带出一丝不安。
碧落脸上浮起一层红晕,竟连想也不想,“嗯”的一声点了点头。
“咣当”一声,笑然心中如被重槌敲过,他捏捏拳头,擎了满眼的苦笑与无奈半晌无言。当日分别,他赞碧落“眼光很好”时的确已是心悦诚服的了——原本他想:这回事上输给狐狸,那有什么好丢人的?然而此刻听到碧落亲口把话说出来,他才知道自己远远不能够坦然。笑然脑中霎时闪过一番惨烈构想——自己是否应当就此冲到狐狸房里去、拖他出来大打一场?赢自然是不用想的了,但就便是输也要把这口妒气出了再说。嗯,这样的事情似乎想当年爹爹也干过,虽然免不了被人家嘲笑一番英雄气短,但反正魍魉少主也不稀罕那么个虚名,能在她眼中做个小贼,也就够啦……
笑然心里胡思乱想的一通悲壮,身边碧落却浑然不知。她眼里亮亮的,神色略有羞赧,思索道:“宿先生和我师父有些相像,第一眼看见他时我就这样觉得啦。嗯,虽然他待人冷冷的,不像我师父那样温和……这回知道他有心爱的人,我是喝醋吗?好像也不是,我很为他们高兴,就像师父和师娘在一起,我看着好生羡慕,却也很替他们高兴来着。小贼,你能懂吗?我很喜欢宿先生,所以他有如此般配的爱人,我心中十分欢喜。”
她话语落下,笑然听得张口结舌。碧落容色间从容坦白毫无半点做作之态,笑然望她良久,一时竟不知道,这小小女儿的心思究竟是太深还是太浅。他生人至此将近二十年,就从未听说喜爱之心是可以这样用法的!他心中连连道:阎王保佑,如此说来这丫头可万万别“喜欢”上我才好,不然看着我和别人在一起她便高兴,那还有什么指望!想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喜乐叠加,连日来的郁郁一时退避两旁。
碧落再是懵懂,至此也已隐约知晓笑然心意。见他蓦然坏笑起来,料想他是没有动什么好心思,不禁大窘,恼道:“你看,我真心话跟你说了,你却笑话我!你……”说到这里“哼”的一声,红着脸颊步下如飞,欲要先一步走开。笑然早已熟知她的脾气,咧咧嘴,几是同时已然挽上她手,叫屈道:“许你说真心话,就不许我真心笑两声么?”碧落头也不回,一顿手臂轻轻甩开。
一成力道而已,笑然却被震得退开两步,这回倒是一声不吭。碧落微觉奇怪,忍不住回头看看,望见他煞白脸色时当即醒悟,心中立时好生后悔。她足下一点,身子飘然退回将他扶住,满目关切道:“对不住,我忘记你失血啦……腕上痛吗?”笑然眉心深蹙,脸色眼见着黯淡下来。然只一瞬,他眼眸亮起,佯装苦色道:“是啊,痛。用碧螺春给我焐一焐吧,你可知绿茶原是止血镇痛的良药——嘿嘿,若是忘川之水浸泡过的碧螺春,那就再好没有了。”
碧落听他开头似乎还有些道理,而后一句出口,方知原来竟是消遣自己的,她连羞带气,哪里还肯扶他?却也终究不忍牵动了这可恶小贼的伤势。
半晌,笑然闹罢了,正下神色向碧落道:“说正经的了,阿螺,临别那天我随口说狐狸有心上人,的确是戏弄你来着,他身边有这么位佳人我也是这次回来之后才知道,之前从未听狐狸提过。”碧落瞪大眼睛惊讶望来,笑然向她耸耸肩,道:“庄里人说我偷偷出门不久,狐狸便带了这姑娘回来,知道我走了,当即把人安顿下自己就追出去……哈哈,这就不用说啦,山庄上下,除了爹爹之外数他最能整治我,这种事情,他是逃不掉的。”说到这里微有沉吟:“这回回去,狐狸受伤,这姑娘焦急得很,日夜守护调理着,看是情份很重了。阿螺,狐狸说不知道那姑娘的姓名是吗?”
碧落点点头,道:“旁的我没有问,只把五色缸的事情同他讲了。一月之期已然过半,嫣如姐姐还在等我消息呢。”
笑然道:“他怎么说?”
碧落道:“宿先生让我午后过去再给答复……”说着望望天色:“也快啦。”
笑然微微一笑:“好,一道去吧。嘿嘿,你陪我去万州,我么,就陪你去狐狸洞转转。”
幸而,是没有“如果”的。
为了遇到她,为了成就临安街头那场纤纤素手轻盈握住的缘分,一切的代价都是值得。不能想,茫茫人海中若是与她擦肩而过。
第十六章:须弥
扶摇欲去三万里,终须芥子纳须弥。
说宿尘之宅是狐狸洞,居然还是有字可循的——转过长长回廊来到幽竹境地,碧落顺着笑然手指抬头望去,只见小屋门楣之上悬着一块月形小匾,墨底雪书轻逸缥缈,写得正是“狐窝”二字,落款处非名非章,竟是一枚小小的野兽脚印,十二分的诙谐俏皮。
碧落清晨来时心事重重未得注意,这回见了又惊又奇,失笑道:“这是谁的恶作剧?又是你这小贼了吧?”笑然撇嘴道:“抬举啦,除了狐狸自己,谁还来跟他开这玩笑?”说罢上前拍拍门,也不等回话,拉着碧落推门便入。
屋内简洁素雅,一派竹墨风情。宿尘斜倚台前正与那红衣女子对话,他早已听得少主两人近前,此刻门开,立起身来略施一礼,淡然道:“少主也不用客气,你跟我开的‘玩笑’难道少了?若只有如此程度,我可要谢天谢地。”说到此处但觉血气浓浓地冲过来,他眉心蹙起,望见笑然手腕上白纱崭新,目光一瞬,终究没有说什么。这时他旁边的女子回过身来,盈盈福到:“凌少主,萧姑娘,十分对不起你们,在下正是红蝶。”声音清甜柔婉,却别有一股大方之气。
话语出口,碧落当即怔住,而笑然倒不如何吃惊,他皱起眉来望宿尘一眼,随即哈哈一笑,道:“好啊,这倒不用费口舌询问了。红小姐是吗?那么说来,这回的确是我家狐狸把你掳来此处的了?”
红蝶听出他言语间并不真是疑问,微赧道:“不是的,不能算是。我和宿尘早已相识了,这回被他带来魍魉山庄,也是我心甘情愿……”说到后来声音渐低,一双美目流盼生娇,实有天人之妙。笑然看着面前这美人心中一沉,默默叹道:栽了。
宿尘一改往日冰冷,不忍叫红蝶为难,接口道:“此事说来话长。若推起来,约是三年以前吧。那时少主知道,我与铁面某人粱子结下不久,相斗正剧,五月时节我去开封地界了结一场事情,见了些彩,走到洛阳时无奈停下调理。说巧不巧,铁面某人却也刚好落脚在那里。”
碧落并不知道其中关节,只见笑然点了点头,道:“嗯,碧海凉沙被咱们灭派那次。一直听说碧海掌门腿上功夫了得,狐狸,到时候跟我细讲,你先往下说。”宿尘微微一笑,继续道:“所谓冤家路窄,我们在岳阳撞了头,那时他看出我内伤沉重,倒也有心施治,却无非要拿住机会戏弄一番。我自然不能遂了他愿,于是匿住形迹,隐于闹市民居自行疗伤。他几次寻我不着,却不甘心,居然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只狐狸倒悬在洛阳一家花院的牌楼上,并且挂出副对联指桑骂槐,意要激我出来。”说到此处他唇角冷冷一撇,说不介意,却也不见得。
笑然至此已是连连大笑:“好啊狐狸,原来还有这样的事情?判官叔叔这法子太有趣了!你有没有中招?”宿尘横来一眼,还未答复,红蝶已红着脸道:“他没有,我……我却中招了。你们没有亲见,那小狐狸实在是可爱,眼睛漆黑,通身雪白雪白的,就像,像……”说到这里她嫣然一笑,不肯把话说完,岔开道:“当日珑玲楼下有许多人聚着看热闹,有人说那是长白山的饮雪灵狐,有人说是九尾妖兽,我抬头看去,只见它是被猎户的铁钩洞穿了腿骨,倒吊在高处挣扎不休,又惊又恐的着实可怜……可是周遭那群人指指戳戳,竟没一个出手相救!我实在瞧不下去,就将绳索打落,把它放了下来。”
碧落早已皱着眉头痛惜不已,听到此处,欢喜道:“太好啦!那小狐狸后来伤愈了吗?”红蝶一怔,随即微微而笑,点头道:“嗯,我把它带回家里养起来了,到现在三年多,长得白白胖胖,淘气得很呢。”说着脸上一红,赶忙将话头正了回来:“不过那是以后的事情了,当日我刚刚将小柒放下来,便有个凶神恶煞的男子跳出来要抢夺,嘴里说些不好听的言语。我生气了,当然不肯给,只是动起手来,我打不过他,那人制住我之后连连吓唬,说要用判官笔在我脸上画画,又说白毛小狐狸尽往小姑娘的怀里钻这类话……我只是抱着小柒不理,谁知他真的用笔尖向我脸上划来,我……哼,那时宿尘跳出来跟他打架,带了我便走。后来我才知道那人是魍魉山庄的铁面判官,而他,他是白衣狐狸。”说到这里红蝶目中一派温软缠绵,语意低回,显是忆起了些甜蜜往事。
这二人转述相遇经过,自然是三言两语匆匆一掠,省去了许多细节与险要之处不为人知。笑然见她如此,坏坏笑道:“不用问,再后来嘛,自然也就是些英雄救美人美人惜英雄的桥段,不好听啦。只是红小姐,”说到这里他语调一正:“你隐瞒自己身份,却是为了什么?若说魍魉山庄声誉不好、你怕连累自己,倒也不是,否则这三年来你与狐狸……哈哈,好吧,那为什么?”
红蝶双颊微晕,道:“我知道他便是白衣狐狸之后有些担心……我们五色缸与魍魉山庄并不很和睦,曾经也与庄中之人动过几场干戈,我怕他知我身份之后……”她沉默片刻,轻轻叹道:“我想过,他若是对我稍有戒嫌,我一定吃受不住,转身便走了,可那时他伤得很厉害,身边不能少了人照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