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莺燕燕(古代 NPH)》 落魄人家 深秋,大宅子里面空荡荡的,没什么人,角落里,朱檐下,蜘蛛很早就结了网,白森森的,不过此时此刻,这宅子竟然落魄到,练那张八面玲珑的白蛛网都落了灰。 李家镇的人们都知道三年前那场灭门惨案,他们镇上好不容易出了个榜眼,受到朝廷恩典,返乡成为了县官,这可是大喜事啊。 一时间,和李顺昌家里有关系没关系的,邻里邻居,隔村镇的人们都开始讨论这件事了,县官上任那一天,城区张灯结彩,也有跋涉了不远的路,手里提着土特产的乡亲们要求见县官送送礼——今年格外多了一些,上一任贪官实在蛮横,搜刮民脂民膏,当官的在上面过的油水充沛,下面则是民不聊生。 好不容易熬走了个吃人虎,来了个好说话的书生,可不得多献献殷勤,做做打算么。 人们都想着,这李榜眼未出仕时候,为人端庄正直,十里八乡闻名,到适婚年龄,也有不少说亲的,每次啊有女孩的人家去问媒婆,那脸上点着个黑痣的老女人笑起来,眼尾都是皱纹,“您且先看看这几位公子。” 这几位公子,哪几位公子?自然是李家的,孙家的和赵家的。 唯独这李顺昌迟迟没有动静,他已然是弱冠之年却也不着急,李老夫妇便三天两头地往媒婆那儿跑,总是觉得儿子是没有碰到心仪的女子,他们想,若是有了,十几两银子也好说,好说。 李顺昌确实没有相中的,他自小通读四书五经,性情聪颖,温和儒雅,他生的也不差,一副白玉般的皮相,非是一等一的美男子,但是五官组合在一起,看着就是让人感觉亲切舒服,暗地里,还是有不少女子倾慕于他的。 不过,李顺昌却又和别人口中“这般好男儿”有一点不同,他也不知自己是否真的读书成了“呆瓜”,还是天生六根独有一情根不开窍,在旁人与他提及三次婚配之事之后,他才开了窍,原来自己是要娶小姐的。 曾经在私塾一同读书的同窗门,大多都回到了家乡娶妻生子,有的做起了生意,后来只有李顺昌去了京城,回来已经是五年之后,他在偏远的凉州做了个芝麻官,政绩良好,朝廷调动人手,他一时情动,上书自愿到另一偏僻洲区去——李家镇属的洲,小盘洲。 没人愿意去,他又毛遂自荐,皇上沉吟少许,道:“准了。” “谢主隆恩”之后,便是回到贫瘠的家乡。 见到阔别许久的父母,李顺昌才真真切切感觉到什么是血浓于水,这就是牵绊啊,他眼含热泪,搀着腿脚早已不便的老夫老母,回到了当年自己寒窗苦读的小院儿。 李老父母身子并不好,李老父当晚谁也没说,从枕下摸了碎银子,乐呵呵地骑着毛驴出门去,路上逢人便问,“吃了吗?” 老头许久没这么开心,胡屠户见是老客人来了,咧嘴一笑,“李老汉,还是一斤猪头肉不?” 老头摆摆手,说:“不啦不啦,今儿我买些牛肉,你就挑拣最好的,挑上三斤算啦。” “哟,真稀奇,”胡屠户和他寒暄起来,“今天这是撞大运了么?” “是啊,儿子回家了,”老头佝偻着背,揣着手,袖子上打着几个补丁,朴素极了。 可是偏偏是老头最高兴的一天,坏事就来了,回去的路上一个天旋地转,不知道脚绊着哪跟藤条一下子滚到沟里去了,人捞上来的时候已经冻的不能说话了,就是那布满茧子和皱纹的手里紧紧攥着布袋,众人打开一看,喔,酱牛肉,而后看到李秀才泪流满面,扑通一声跪下来喊爹,众人又是摇头,又是唏嘘。 有人说老天爷为什么这么不公平呢,另外一个人就反驳他,你说老天爷不公平,你可见他什么时候公平过,破烂事永远都是我们这些穷人的。 在医馆抓药的小娘子叮嘱说,“这几日让你父亲不要出门了,卧在床上是最好,天凉,这些药你可拿好了,切记一日一煨,带着蜜饯儿让老头喝下去,便能好些。” 便能好些,便能好些。这药是什么呢?滋养身体,保暖驱寒的普通保养药粉而已,李秀才裹紧了这一摞鼓鼓的纸包,眼泪又流了下来。 大夫那日把他叫出门外,头贴近了和他说,“你老父亲之前就有风寒,年轻的时候我同他一起做过车夫的,他腿脚不便我最是知道,” 大夫面容慈祥,表情凝重,语气放缓了,“他跌进沟里,这么些天不见好,自然是…我为他把脉,脉象甚虚,体格甚坏,恐怕是,命不久矣了。” 他说完,一手扶额叹息,连连摇头,李秀才几天早晨敢两个时辰马车去寺庙为父亲上香,“李某小半生也算是兢兢业业,无愧国家,无愧父母,菩萨慈悲心肠,当真当真要救救我们一家人。” 他跪在蒲团上,以头贴地,双手按在地面,他都能感觉到汗止不住地流,他平时不信佛,也不常供奉香火,这个时候,他第一次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惭愧。 落魄人家贰 他不信佛,佛祖不帮他,这有什么好说的,这可是理所当然的。 “当真,当真要帮帮我们一家人。” 他对着菩萨的塑像磕头,一下又一下,菩萨庙的小和尚没见过这种情景,小孩儿终究是天真,见到这几日总来上香磕头的施主今日不知怎么的,如同疯魔,一下一下地磕头,磕得比往日更狠更多,青石板地面上是些什么液体,小和尚捏着扫帚斗胆看了一眼,是血啊!再看一眼,哪还有人磕什么头,那人已经紧闭上眼睛,倒在血泊中了。 他哇哇叫地找师傅去了,懵懵懂懂的孩童听到住持说:“他定然是用错了法子,有了心魔。” 住持忽然转过脸来,一双沧桑但锐利的眸子直直地看向小和尚,小和尚当时没有听懂师傅说的是什么意思。 住持说:“他磕的哪是菩萨,是心魔罢了。” 寒冬腊月,李家门口挂着白灯笼,天上飘着雪,洒下来,有些落到了灯笼上,竟让人一时有些分不清到底是冰冷的雪还是那苍白的做灯笼的纸了。 前来吊唁的人们来来往往,一开始人确实多,不过几日之后,李家就变的冷清下来。 灵堂上,一名男子披麻戴孝,形单影只,门没有关,他的裤脚都被雪堆积了一层,不知道是在这里跪了多久了。 他面色青灰,自从母亲悲恸欲绝,身子骨禁不住打击也卧病在床后,李秀才就也没收拾自己,他已经分不开心思去管其他的事情了,他口渴的厉害,想喝酒,可是这种时候又怎么能喝酒,愁绪忘不掉,他就对自己苛刻起来,嘴上的青茬他也不再修剪,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不敢剪。 “顺昌,柳家小女儿来看看大哥。” 门外同样是一袭白麻衣的三婶子带着室外的冷气和一个年轻女子进来了。 男人听了三婶子的话,仍然是低着头,连一个眼神都没给过去,三婶子见状,叹了一口气摇摇头,她攥着柳家女儿的手,给她热热,小声说:“你就在这里跪一会儿,他不肯说话,你也莫要理他。” 柳家小女儿点点头,她什么都听三婶子的,手上传来的带着薄茧的热热的感觉,让小女儿忍不住哭了,水光盛了一双大眼睛,单薄的小脸有些苍白。 三婶子还要去前面张罗来抬棺的人和送行的人,给他们做大锅饭,人心诚了,才能让李老母去黄泉的路上走的更安稳一些,地下有饭吃,有钱花。 李顺昌只管自己跪在母亲的棺前忏悔。 父亲临终前,忽然来了精神,嘴里念叨着“我儿颖颖,我给你拿些好东西。” 他颤抖着手从枕头下摸出来一个包裹,仅仅完成这一个动作他就汗流不止,苍白枯燥的眉毛拧在一起,咳咳了好几声,李顺昌替父亲拍了拍背,又扶着他躺下,开口嗓子已经嘶哑:“父亲有什么要说的,不着急。儿子一直在这儿,一定仔仔细细听您教诲。” “拿去,拿去,”李老父牵着李顺昌的手,把那包裹总算是塞到了人手中,才松了一口气,呵呵笑着说:“你看看,看看。” 李顺昌遵从父亲意愿打开了那包裹,几张薄纸和一些碎银,他看的眼熟,下一刻悲从中来,他抱被大哭:“父亲!父亲!” 怎么能不眼熟呢,他不在家的五年,每每结了俸禄,都要精打细算一下,自己用多少,剩下的存起来,过年了去银行开两张银票,然后差驿站送到自己家乡去。 这么些年,父亲却全将它存了起来,李顺昌恨自己当时没能回家一趟,在父亲还能笑嘻嘻地从胡屠户那里买肉来,母亲又去了邻村逛庙会,回来给儿子带回来一枚平安符的时候,好好的和他们聚一聚。 李老父打了一辈子铁的腕骨此时也脆弱不堪,脚上垫着汤婆子,他的手还是冷,他抚着儿子的头,开口就是… “我儿莫哭。” 他摇摇头,笑着说:“我和你娘,用不着这些,我儿出息,这些钱你且自己拿着。” “我和你娘,最盼的就是你能娶个媳妇,延续李家的香火,可是,咳咳,你啊,偏偏是个爱书不爱人的主儿,谁拿你都没办法,罢了罢了。” “我儿心性不同其他人,媒婆总是跟你妈讲,你无情无义,可是,爹知道,你是,你不愿意随便与人结亲,恰恰因为你是最重情重义的。” 李老父说了这么多,气血不足,猛的咳嗽两声,李顺昌连忙拿帕子给父亲咳,白色的布帛一热一湿,李顺昌忍痛别开眼,他就要收回手,把帕子拿给大夫看,让大夫再给开些贴切调养的方子。 而后他的手被父亲抓住了,那微凉苍老如树皮般的手和它的主人一样腐朽,只是或许是信念太过强大,李顺昌就真的不动了。 父亲摇摇头,“不必了。” “大夫就在偏房,父亲您不必担心,我这就去找,不,是叫大夫过来。” “不必了,”父亲仍是摇头,浑浊的眼睛里面,是释然的平静,或许是已经在梦里见过黑白无常了,将死之人的眼里竟看不到一丝对死亡的恐惧。 “我儿,我要你记住。” “找到心仪的人,待她好,要个儿子也好女儿也罢,给我和你娘在那边留个念想。” “你们都要,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 老父亲的最后一句话,是对儿子的最真诚的祝福,他离世的时候并没有痛苦,嘴上是挂着笑的,一脸慈祥,他就这么的带着虔诚的祈愿到另外一个地方去了,在那边他可能兜兜转转,不肯上奈何桥,因为他要等到自己的老伴。 或许孟婆并不是对谁都要灌一碗汤的,每天过桥的人太多了,她忙的忘了,桥下还有一个洞,一个小鬼载着老夫妇过河。 那老夫妇是很富裕的,小鬼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纸钱,他满怀欣喜地把钱吞进肚子里,说谢谢谢谢恩客恩客! 老夫妇相视一笑,一齐说道:“这是我儿给烧的,你谢谢他,给他积一点儿阴德罢。” 落魄人家叁 “时辰到了,李公子快请起来吧。” 灵婆手里拿着一盏烛台,蜡烛是微黄色的,滋滋冒着油,据说里面掺了七天观音庙的香灰,给死人送行的路上燃着,能够为其走那边儿的道路保驾护航。 此烛又叫不灭烛,就是说在抬棺的一刻起,烛火就不许灭了,直到众人到达墓地,棺材入坑,墓碑入坟,之后,才准熄灭。 李顺昌虽是心已如死灰,也不敢怠慢,生怕误了父母的行程,梦里又要挨责怪,他应了一声,就要站起来,可膝盖早已酸胀麻木,又被穿堂过的冷风吹了几天几夜,他能坚持不昏倒已经是极限,更消说再站起来随众人走到百鬼林呢。 他眼前一暗,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他的额头差一点撞到棺材角,李顺昌在心里痛骂自己大逆不道,可又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倒,此时一只玉手扶住了他,不过那人也瘦弱,便跟着李顺昌的力度踉跄了一下才稳住。 那是女人的手,细白瘦小,李顺昌额上已冒冷汗,他强忍住疼痛自己站住了后,才向后退了一小步,低头作揖,“谢过姑娘。” “不,不用的,我只是顺手。”女子似是羞赧,这么多人不知道如何自处,她少与男子交流,便默默地退到三婶子的身后了。 李顺昌这才抬眼看了那女子,他这才发现那女子同自己一样披着白衣,可…他从未见过她,不是本家人为何也穿着白衣? 还有,三婶… 他忽然想到最后一次三婶来,说,柳家小女儿来看看他的父亲,他未作搭理,身旁一直很安静,他不知道人是留了多久,什么时候走的。 可那女子刚才一下子就把他给扶住了,也就是说,女子留在这儿一直未曾离开,对着他母亲的棺材跪了很久。 李顺昌眉头皱起,便又看了女子一眼,他记忆中是真的没有这个人。 罢了,一切结束之后他问问三婶子好了。 不消片刻,灵婆已经让小厮抬起了灵堂正中央的棺材,李顺昌已经见了母亲最后一面,棺材板被盖上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 他跟着棺材,低头看着自己沾满泥雪的鞋子,一深一浅地踩着,他恍惚间记得小时母亲带他去邻村逛庙会,也是这样走的,不过那时候母亲温热的手掌包裹着他的小手,他一点儿也不冷。 母亲,如果此时我的脚下便是你的脚下,我们的步伐相同,天上地下,但是心意相通的话,可否给您的儿子驱散寒冷,就像小时候您牵着我的手那样,给我买糖人儿吃。 他听到灵婆在前面,悠悠念道:“小鬼莫来,百鬼莫侵,我今日走此道,路铺香火,我有阴德……” 薄雪覆盖着土,尘埃落定,这世上又少了一个老旧的魂魄。 李顺昌又跪下了,他面对一对墓碑重重磕头。 那女子又来了,同他一样跪在墓碑面前,李顺昌不知她要做什么,他拜自己的父母:“儿顺昌受父亲母亲庇佑,小半生平安顺遂,已是感激不尽。” “这一拜,拜身体发肤之恩。” 他埋首,抬身,又埋首。 “这一拜,拜辛勤养育之恩。” “这一拜…” 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是此时的李顺昌声音都是颤抖的,他怕自己在父母面前失礼,闭眼,深呼吸了一口,道:“这一拜,拜千里挂念之恩。” 埋首,久久未起。 众人轮流走上前来,为李顺昌的父母的“功德炉”上香,然后双手合十,闭眼哀悼之后,便回了队伍里去。 只有那女子仍也是跪着。 她忽而伸出双手,撑在地上,深深磕了一个头。 “恩父恩母在上,小女柳不弃,在此谢过恩人。” 是什么滴到了雪地上,洇出片片湿深,原来是女子已经盈眶的热泪,不管不顾地淌了下来。 柳不弃,柳不弃。 孩童们的笑语总是出现在她的梦境中,自出生起,她就从未受人待见。 孩童们笑着跑着,有的手里拿着小巧纸鸢,有的拿着糖人儿,但都是围着小女孩,一边唱到:“柳弃儿,柳弃儿,生时没人要,长得矮又小。” “哈哈哈哈…” 他们笑着跑走了,春风草长,旷野很温和,风刮起几只纸鸢,在天上飘啊飘。 蹲在地上的小女孩才慢慢不哭了,她抹了一把小脸,那脸蛋是不健康的苍白,再看那只手,骨头都突出来了,这么凄惨的孩子,身边竟也一个大人也没有。 她没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因为父亲母亲不愿意给她起名字。 荒谬至极。 她总是听奶奶说,不要怪她的父亲,她的父亲只是太善良啦,被菩萨挑走当座下童子了,他在天上会一直保佑自己的孩子的。 可她分明听邻居说,她的母亲是千金大小姐,下嫁到这里来就很不容易了,因为生她落下了病根儿,她的父亲去山上挖草药,被老虎咬死了。 母亲悲伤过度,终日以泪洗面,她当然是爱自己的女儿的,但是她又恨自己的女儿,她更恨自己深爱的丈夫,那个可怜的,没用的老实人。 为什么要抛下她。 “叫什么名字呢?” 母亲一脸温柔地摇着摇篮,里面是一个面黄肌瘦的婴儿,婴儿许久未被哺乳,已经饿得完全不似刚生下来一般肥嘟嘟的可爱模样。 “弃儿!弃儿!” 女人忽然抓狂,扭曲的神色使得原本旖丽的面容不复存在,她的眼中只有厌恶与痛恨。 只有奶奶在为别人家洗了一天衣服之后,回到家里,一边叹气一边把捎回来的小主人家吃剩的零嘴儿往娃娃嘴里面塞。 后来千金被上面的人驾着马车接走了。 女人换上华贵的衣服,水袖云纹,小绣花鞋,身上还扑着淡淡的香粉,她的面容仍然旖丽,若不去注意她眼角的细纹的话和略显瘦弱的体量的话,这正是几年前下嫁过来穷乡僻壤的富贵大小姐。 弃儿的母亲穿的风风光光的,抱着柳弃儿上了马车,柳弃儿已经三岁有余。 她把头埋在母亲的胸口,温热暖和,弃儿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奇妙,小孩子不知道心绪,只知道好的坏的感觉。 然后母亲笑吟吟地说:“弃儿和母亲一块儿回家好不好?” “家?”小脸疑惑地抬起,问道:“可是母亲,我们的家不是在这儿吗?” “不是啊,”云若抱着孩子,温柔说道:“我们的家在很远的地方呢。” “很远的地方?” 小弃儿不明白母亲说的是什么意思,她向四周看了看,金碧辉煌的马车,没有奶奶的身影。 “奶奶呢?” 云若皱了皱眉,她捂住女儿的嘴巴,说:“嘘,你以后没有奶奶。” 母亲在说什么她怎么听不懂,小弃儿被吓得哇哇大哭,“我要奶奶,我要奶奶!” “我讨厌你!我不跟你走!” 小弃儿在母亲的怀里挣扎个不停,云若本来身子骨虚弱,她见女儿这样挣扎,便止不住地揉眉心。 半晌,她才颤抖着手把腰间的玉佩解下,戴到女儿的脖子上,说道:“你下去吧。” 小弃儿扒开车帘就被仆人抱住了,那个丫鬟把她放在地上,给了她一包蜜饯儿,笑道:“回去吧。” 小弃儿甜甜一笑:“谢谢姐姐!” 她满怀欣喜地跑向堂屋,去找奶奶,本以为见到自己的奶奶会高兴,因为刚刚姐姐给了她蜜饯儿,奶奶总是喝药,小弃儿尝过一口,苦死了。 她要和奶奶说,她给奶奶挣了一包蜜饯儿,以后吃药都不苦啦。 但是奶奶却生气了,小弃儿看到奶奶气的拄着拐杖朝自己走过来,她呆呆地伸手,“奶奶,蜜饯儿。” 那拐杖狠狠地落在了她的手上,因为太气了,奶奶只顾着打孩子了,拐杖划过弃儿的脸,血,流了出来。 “谁叫你回来的!谁让你回来了!小贱蹄子” 奶奶从来没有这么骂过她,三岁的小弃儿被打的痛哭流涕,嘴里喊着:“奶奶别打,呜呜别打了!” “母亲不带奶奶去,我不想和奶奶分开。” 叫骂声戛然而止,奶奶瘫坐在地上,拐杖也胡乱滚到了一边儿。 老人抱着小孩,一起哭。 “你不该回来,弃儿,弃儿啊!” 从此之后,孩子妈走了,奶奶就带着弃儿去别人家洗衣服。 在一户人家做的时间格外长,别人叫女主人都叫三婶,三婶子。 奶奶叫她三姐儿,彼时小弃儿已经是十六岁的大姑娘了,她嘴甜,也跟着叫三姐儿。 奶奶已经很老了,洗不动衣服了,从前是奶奶带着小弃儿,如今是弃儿白天去做工,晚上照顾奶奶。 三姐儿怜惜弃儿,不过他们家里也不富裕,能给的并不多,李三家是做早餐铺的,三姐儿每日跟着丈夫磨面,调馅,买豆腐,忙的不行。 有天小弃儿忽然到铺子上来了,双眼哭的通红,三姐儿让老公兼着照顾一下店面,把人拉到一旁,关切地问怎么了? 然后小弃儿说,奶奶病倒了。 人这一生最是逃不过生老病死,穷苦人家更是如此啊,他们吃着粗茶淡饭,又要让自己的身体健康起来,有人自暴自弃地想,多做活儿,多做活儿也算是锻炼身体啊,那么这样健康么? 真当厄运来临时他们能做些什么呢,有个人去寺庙求签,他不想死,他慌慌张张地摸出口袋,一看,只有一枚铜钱了,这能干什么呢? 把它献给菩萨,菩萨会眷顾他这个残废又无用,但是诚心诚意的苦命人吗? 这人付不起路费,他还没走到七天观音庙呢,在路上摘了蘑菇充饥,有毒,人就死了。 小鬼说,他死前看那好看的饭菜,以为是菩萨可怜他给他送了些吃的呢,结果不是菩萨可怜他了,是阎王要来找他啦。 落魄人家肆 “弃儿,弃儿?” 她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这声音有些熟悉,来自记忆的最深处。 天边的纸鸢飞啊飞,有两个缠绕在了一起,悠悠地落下来了,柳弃儿蹲下来,想要将纸鸢捡起来。 手被踩住了,柳弃儿疼的啊了一声,她抬头,发现几个孩童盯着她。 有一个人先唱了,“柳弃儿,柳弃儿。” 后面的人接上,“生时没人要,长得矮又小。” “哈哈哈哈…” 柳弃儿捂着耳朵,摇头,“不要唱,”她不想听。 堕入深渊。 “咱们弃儿又做噩梦了,”调笑声响起来,柳弃儿睁开眼睛,奶奶坐在床边,身旁是云若,还有,还有她的父亲。 奶奶比平常精神多了,连拐杖也没瞧见,弃儿疑惑,问:“咦,奶奶你的腿脚好了么?” “到了地府好多啦。” 看着奶奶慈祥的笑容,弃儿却怔了一下,地府…不对,她去看父亲的脸,那是模糊的!她根本不记得父亲的样子,这、这是梦。 可是… 弃儿紧紧抱住奶奶,哭道:“奶奶,奶奶你到梦里多看看我罢。” “说什么傻话呢,奶奶走了,你在凡间一个人要好好的,听到没有?” 弃儿不听,只一个劲儿地流泪,感受这飘渺的温暖,“奶奶你别走,你别丢下弃儿好不好?” 可是她抓不住。 奶奶站起来,云若扶着老人的手,三人一同向外走,外面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片白茫。 只留下弃儿躺在床上,哭喊着伸手“你们别走,别留下我一个人好不好?!” “别走!” 柳弃儿从睡梦中惊醒,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面,已然流了两行泪水。 外面的鸡叫了,柳弃儿沉默地掀开被子,收拾一番,从房门口拿起扫帚,推门就去扫地了。 “还是不爱说话么,” 她听到邻居这么问三婶。 “唉,随她罢。” 三婶摇摇头,也是无奈,柳弃儿当时坚持给老人家治病借了不少债,结果老人家还是在一个月后去世了,和大夫说的一样,日子竟是一点儿也不差。 催债人催得紧,柳弃儿每日只吃两个馒头和一点儿咸菜,三婶儿总是给她留一碗胡辣汤,柳弃儿自是感谢,想要早点儿还了恩情,便不要命地去别人家做工。 “啊呀,这是谁家的姑娘!?” 李老父手里还提着从胡屠户那里买来的一斤猪头肉,冷不丁见一个女子躺在地上,衣裙都是很破了,但不算脏,应该是不久前晕在这儿的。 女孩儿醒过来之后,李老妇连忙把老头子喊了过来,“他爹,快快端药来!” 老头摇着蒲扇,把药递给了老妇人。 弃儿接过夹着肉的大白馒头,清澈的眼睛竟唰的一下子流泪了,老夫妇两人以为哪里不对,吓得赶紧问:“怎么了姑娘,怎么忽的哭了?” 柳弃儿看着两人,道:“只因,许久没有吃到肉了。” 李老父心里一咯噔,他忙把自个面前一盘肉推到弃儿面前,说,“吃,大口吃,饿了就吃肉,姑娘,你别客气。” 弃儿边哭边大口嚼着饭菜,小姑娘看着不壮,实则一顿下来吃了两斤的肉,还啃了两个大馍。 李老妇看着这姑娘,忽的想起自己年轻时候,她也这么大口吃过饭,那是闹了饥荒,人们都饿极了,连树皮都愿啃,她家人带着她来南方逃荒了,到了那儿的一处寺庙,住持施粥,她饿极,拿着分配的粥饭就往嘴里塞。 老妇的目光更怜爱了一些,她轻拍着女孩儿的背,说:“乖乖不哭了,不哭了。” 奶奶… 柳弃儿忽然愣住了,她呆呆道:“奶奶…” 李老妇起得早,她端了夜壶披了件外套就往院子里赶,没想一出门,便看到一个清瘦的背影在扫地。 簌簌的,动作很麻利。 一看就是弃儿。 老妇在门边远远地喊她,“弃儿,” 弃儿转过身来,微微一笑,并未说什么,低头又扫地。 李老妇不干了,她上前不叫弃儿干活,说道:“起这么早困不困,快回房间再睡一觉。” “没事的,奶奶,”柳弃儿默默握紧了手中的扫把,她的声音并不大,“这几天树叶落的厉害,再不清扫,可能要长许多瓢虫。” 那高粱条编制的扇叶大扫把在少女的手中有些沉重,但是它扫刮过的地方,却又不留下一片叶子,沙沙的声音拖拉在地,她似乎不爱说话,只埋头干活儿。 其实柳弃儿做了这些,她心里才会好受一些。她已经在这户人家借住了好几日,老两口却一点儿忙都不让她帮衬,说是她的身体还没好利索。柳弃儿只好每日都早早起来,在他们还在睡觉的时候把地扫了,再去把后厨的柴火劈一些。 只是今日不巧被李老妇撞见了,她不愿意松手,便默默低头扫地,倒显得有些执拗了。 李老妇叹口气,只好劝道:“你身子还没好,就这么干活,不怕又回过钟啊。” 回过钟,小洲方言,就是人生病了好一会儿又病回去的意思。 “不…习惯了。”弃儿有些羞赧地摇摇头,拿起扫把又做活儿。 “不扫了,”老妇叹口气,拉着弃儿的手说道:“我要去做饭,你过来帮我罢。” 这是李老妇第一次让弃儿帮她做饭,弃儿做事很麻利,揉面切面条,蒸馍馍这些事情,她都不需老妇提醒,就独自弄好了。 李老父遛鸟回来,提着猪头肉,吹了个口哨,老妇出屋看去,啊呀了一声,“你这么早从哪买的肉?” “哼哼,”李老父颇为自傲地吹了吹胡子,“昨儿个跟胡屠户搓象棋啦,他输我半斤肉。” “唉,你说你,”李老妇摇头,手搓着围裙,一边埋怨李老父又和胡屠户赌肉,一边又让他去给肉切了,一会儿洗手吃饭。 弃儿把锅盖掀起来,丢下抹布,用筷子去夹白面馍馍,刚出炉的馍冒着热气,烫烫的。 “那个啥弃儿啊,你一会儿把咸菜拿上来点嗷。” 李老父切完肉,美滋滋地哼着歌儿出去了。 蒸笼瞬间涌上来一股雾气,带着白面馒头特有的香,热乎乎的。弃儿感觉这股暖流也在心底缓缓荡漾开。 她已经许久没有感受到这种感觉了,不知道是失而复得值得庆幸,还是这种淡淡的安逸本身就令人感动…… 忽的,女孩眼里流出一滴泪来,然后又忍不住笑了。 三婶儿中间来了一趟,看到弃儿,吃了一惊,“弃儿,你怎的在这儿?” “三婶儿,”弃儿明显也愣了一下,李老父在一旁喝酒吃肉,李老妇问:“怎的,你们认识?” 另外两人同样:怎的,你们认识? 三婶叫弃儿去择菜了,她待李老妇说这孩子身世实为可怜,叫她让弃儿做工也不要太使唤人了。 李老妇摆摆手说你这是甚么话,弃儿是他们在路边捡来的,人懂事又能干,他们儿子在外做官常年不回家,弃儿一来,他们两口就像多了个女儿似的,有人陪着也挺好,说什么做工。 三婶微微一愣,忙笑了起来,说道,如此怪好,如此怪好。 她又拉了弃儿来,上来就问她,你可愿认大哥大嫂为恩父恩母么? 弃儿只见三婶儿笑意盈盈,自己却还不明白什么意思,她又听三婶儿说道,认了好呀,认了好呀,你不必再去还债,当个普普通通的人家闺女多好。 弃儿明白过来了,却先是摇头,道,我欠人家的,得自己还,不能叫恩人替我还。 弃儿告诉自己,这样不好。她从未如此接受过别人的恩惠,这使她的心里有些不安。 李老父摆摆手说,我们两口子不缺钱,养一个弃儿足够了。 不,不,您待我太好了。弃儿慌张地摆摆手,后低下头,她觉得眼眶有些酸涩。 弃儿,你就当陪我们做伴罢,李老妇实在舍不得这么个懂事闺女,她年轻的时候就想要个闺女,但是李老父那时候穷啊,没钱,所以生了一个儿子后,他就劝李老妇说,李家后代有人就好。 是啊弃儿,三婶也帮忙劝说,你一个女孩子家家,在外无依无靠,叫人欺负了怎么办。 “欸,”李老妇打了三婶一下,叫她别说晦气话。 三婶着急,李老妇又不让她说,她瞪了嫂子一眼,说那你说罢。 李老妇对弃儿说,弃儿,你来我家做闺女,平日陪着我和他爹聊聊天,说说话也好,我们呐,有个儿子,比你大了那么几岁,不过他人在外面做官,不常回来,我和他爹都盼着呢。 李老妇说着说着,似乎真是说到伤心处了,叹着气竟落了泪。 弃儿忙拿帕子去给李老妇擦泪,说您别伤心,若是我帮忙做些活儿也是可以的。我… 正在她犹豫的当儿,弃儿发现三婶儿,李老妇李老夫,都直勾勾地看着她,其中三婶儿最急切,似乎只差替她把话说完了。 弃儿不由得被这家子人浓浓的善意感动,她笑叹口气,妥协说道,我愿意留在这儿。 李老妇哈哈大笑,就像方才没哭一样,不过她眼眶红了却是真的。 弃儿知道老妇每日都回去后院的一个小屋收拾,开窗通风,晚上又给关上,那应该就是他们的儿子之前住的地方吧。 好好好,好好好,三婶儿今个偏爱重复着说话,她是欣慰的。 弃儿,快跪下认一认亲。 弃儿跪在地上给李老夫妇磕了三个响头,恩父恩母,请受女儿一拜。 她磕完头,就不知道该做什么了,她没学过礼数,没人教她,就连她的亲生母亲,千金大小姐也只是在她小时做了些错事的时候冷脸训斥她,弃儿抬起脸来,一瞬的怔住了。 李老夫李老妇就坐在桌子两旁的椅子上,伸手笑道好孩子快起来。 这就算认了?弃儿愣怔地感到手心被放了一个平安符,又听到李老妇在一旁说这符她是怎么求来的,李老夫好像是听惯了,跟着敷衍应和几声,她扭头看三婶儿,她朝自己眨了眨眼睛,怪俏皮的,弃儿心里有了答案,这就算认了。 “弃儿一定好好服侍恩父恩母,”她说着,眼睛湿润了。 “欸,”李老夫摇摇头,说道:“弃儿,弃儿啊。” 他不住地摇头,在场另三人不知他打什么算盘,然后听他慢悠悠道:“不该叫这个名字啊。” “咱们闺女,叫不弃。” 柳不弃,柳不弃。 怎么会被抛弃呢,女儿家家二八芳华,端正可爱,待人又亲和。 李老夫妇只恨未早点捡到弃儿,弃儿笑说,那我给人做工累的半死在那个年纪,不知道能不能撑下去呢。 李老妇欸了一声,说道,咱们不弃以后都走福路,来来来,我昨个去逛庙会,上官家的那个小子…… 一枚两枚平安符,李老妇替她求来的,每次给不弃挂脖子上都笑呵呵的。 落魄人家伍 柳不弃被李老夫妇收养,已经是第四个年头,可就在这平凡的一日,有一位不速之客上门了。 大堂里,气氛紧张。 一位女子正坐于木桌旁,容貌端秀,只是紧抿着唇,神色微冷,她听着身边一位头戴黑布帽的男子,下面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透露着精明。 此人已经就来意说明多时。 “柳姑娘,你把字一签,我保证,明日便叫人抬着十锭金子上门。” 男人按上桌子上一张黑字白纸,充满暗示意味地挪了过去。 他出的条件不薄,十锭金子,买一处无人看管的偏僻小地可以说是钱超所值,是个正常人都会心动的。 于是他又开口了,“柳姑娘,你要是愿意就…” “我不签。” 女子声音虽轻,却带着些悲伤与愤怒交杂的颤意。 此人不少见这种场面,故而并不着急,他战术沉吟了一下,又问道:“可是嫌钱少?” “不是,”柳不弃缓了下情绪,略有悲伤的眸子看着生意人,道:“这是我柳家三辈祖宅,不是普通地方,你今日找我来理应也知道这一点。” “如今我家中已无人,奶奶给我留下一处祖屋,我怎可擅自出卖。” “所以你请回吧,此事在我这里没有商量的余地。” 柳不弃先站了起来,她的眼睛略过那张白纸看向生意人,明显是送客意思。 “别急啊柳姑娘,你听我把话说完。” 那人却是一笑,不但没有起身,还端了杯茶送至嘴边。 他知道这就像渔民赶海时碰到的蛏子,如果心急去拔,蛏子会断,自己也捞不到好处,有经验的渔民往往会撒上些粗盐,蛏子敏感,自己就会出来了。 “据我所知,柳姑娘已经有四年都没回去住过了吧。” “我惦念老家,时常回去打扫,并非如你所说四年未归。”柳不弃摇头,答道。 “呵呵,”那人笑了笑,圆溜溜的眼睛中精明意味一闪而过,“姑娘没有听清吗,我说的是居住。” “官府新下来的规矩姑娘还不知道吧,这老房子久无人住,就要上交充公,姑娘,别怪我说话不好听,等那巡抚来了见你们柳家宅子既无烟火也无家畜,他们可不管你是否经常回来打扫。” “只要你不在那儿住,到时候官府一封地契下来,你说什么都得签。” 那人放下茶杯,双手负在身后,这才一步一步往门口走过去。 他经过柳不弃面前时,眼珠子微斜,道:“我过几日再来,姑娘到时候给我一个答复倒也不迟。” 生意人当然自信。 他在那一片居民区出卖地契的时候,每次去总见一户人家大门紧闭,靠近了也不见得有什么人声,有一村姑背着包裹,道:“大官人,这处地方如今已经没人了。” 他问了问才知道,这户人家原本姓柳,前些年出了一些变故,家里唯一的壮丁死了,媳妇走了,留下一老一小去别处给人洗衣做饭谋生了。 待人走后,柳不弃的手仍扶在桌面上,迟迟未动,良久,她才长叹了一口气,原先冷硬的面色出现一丝裂痕,那是她眼中的落寞。 如果此人说的是真的,那官府也太不当人。 柳不弃心里泛出酸楚的惭愧来,惶惶觉得自己不孝,她一直在李家做帮衬,却把自己的家给忘了——如今一来惹了麻烦——有钱的老板看上了他们祖宅那一片地。 此事不解决掉,往后拖下去必然麻烦。柳不弃知道他们征收土地的人,都是抱着死缠烂打的态度折磨人的,她自小在底层长大,这样的场景她不知见了第几遍。 只是今日,这事落到了自己的头上。 晚饭时候,她端上一碟牛肉下酒菜,解开围裙便坐在了饭桌旁,上面是已经摆好了的碗筷,李老妇慈眉善目,一只褶皱老手用筷子给闺女夹了好些菜。 只是今日闺女不言不语,脸色并不好。 饭毕,柳不弃实在忍不住,看着关心自己的两位老人道:“恩父恩母,女儿近日要回老家了。” 这一去,便是三个月。李老夫妇原本不忍女儿再住在那凋敝的老屋,本想找人代她打点,奈何别人听说是有地契的纠纷,都甩手不愿干,柳不弃牵着李老妇的手,细声软语安慰了这落泪老妇人半天,最终也忍不住潸然泪下。 二人站在门口,李老妇看着比自己高些的闺女,叮嘱道:“我和你老父每月给你寄些银钱,事情解决了,你速归来。” 柳不弃点头,一旁的马车到了,那人揪着马鞭,扭头粗声大气:“上路吧。” 马儿一扬前蹄,车子留下两道灰尘,随后在街流消失。 越往前走越偏僻,越荒凉,随着马车速度逐渐慢了下来,外头几乎没有了人声,只有几只乌鸦叫声,柳不弃掀开窗帘头往外一探,眼神忽一滞,不由得放慢了呼吸。 此处原先的几户人家竟是已经搬空了,留下夕阳下的老梧桐树,她三岁的时候也是这般佝偻飘零的样子,老不死的一棵树。 马夫把行李卸下,便驾车离开了。 柳不弃走到老梧桐树下,蹲下去,手摸了摸那下方干燥的土块,已经结块了,不知这梧桐扎根是有多深,才将自己钉在了这儿,默默地度过一个又一个春秋。 它见过几次去而复返的故人呢,若老树这般久远,成了这小小偏僻之地的土地爷,它会不会对唯一记挂着自己的世人留下一点祝福呢,柳不弃这般想着,闭上眼睛,眉头皱起后眼泪又落了下来。 土地,我记得你,你的树荫现在环抱着我,是否算是一种沉默的回应。 两月后,她去买菜的时候听别人说,他们这来了个新县令,是李家镇李国忠家的儿子,当年考上榜眼去了京城… 耳边的声音越发模糊,柳不弃发愣的当儿,肩膀被拍了一下,她惊醒,却见卖菜的人眼看着她,道:“姑娘,这菜你都挑两遍了,要买就快些,后面人家还等着呢。” 柳不弃说声抱歉,她看了一眼那白菜筐,凭着经验拿了几颗比较新鲜的,给卖主称了去。 李家往这儿寄信和银钱,每一旬是一回,信上的字方正秀气,每每都记录了些繁琐趣事,柳不弃坐在桌子旁,含着笑,把那信看了一遍又一遍,心想这肯定是李老妇去找了三婶儿的儿子,让他给写的。 信上最后一句提到,“闺女,你哥回来啦。” 床帐里传来一人虚弱的咳嗽声,停顿一会儿,又响起被褥窸窣的声音,柳不弃细细将信纸迭好塞入怀中,起身去查探。 那男子眉目周正,只是面色苍白,少了些活气,此时散着发,正要从床上下来。 他抬眸一看,一面容秀丽的青裙女子走至他面前,关切问道:“公子醒了,感觉可好?” 眼前的人他从未见过,只是面色温和,唇角挂着淡淡的笑,倒是很容易让人感到善意。 他不认识此人,也不知道此地,总之那日在林子里他不知走了多久,直到看见一颗梧桐老树,下面还有盛满水的一只小壶,他许久未进水吃食,只知道这里有人家,他放了心捧着那小壶便灌了下去,喝完便觉两眼沉沉,他双腿发软跪了下去,终于累倒。 作者的话:下章落魄结,新一部分于周日开更,序章见:梦醒 落魄人家结 此人说自己名叫正明,柳不弃虽有疑惑,但是面对他坦荡的气度,也只是把疑虑放置脑后。 其实仔细想想也没什么值得注意的,她既然从前未见过他,又听他自述是从远方逃难来的,有她从未听过的姓氏也是正常。他自我介绍时,柳不弃心想这名字起的有趣,他的父母一定希望他为人光明磊落,两袖清风的吧。 反正这里除了一棵老梧桐,也没有其他人与她作伴,柳不弃一边照顾着负伤的男人,一边又在柴米油盐醋当中挂念着李家的事情,日子就这么平淡地过去了。 正明像是从大户人家里出来的,就算不是少爷那般高贵的人,也得是个在少爷身边陪从的——他的言行举止实在是有风度,柳不弃常常听到别人用儒雅形容一位待人平和宽厚的公子,她觉得此人便是了。 可是他从来不愿意对自己的过往多说一句,只是拿着沾了水的破毛笔,坐在院子里面的地上晒太阳时,在地上写写画画。 柳不弃曾好奇上前看了一眼,正明抬起头来向她温和一笑,大方展示自己的作品,而那好奇的女子却红了脸,匆匆离开了。 地上是一副人像,画的是女子摘花放于头上,笑容灿烂,他画工是很好的,柳不弃只看上一眼便知道了。 又或者不是因为他画工太好了,只是昨日他摘了一束新开的桂花,在柳不弃提着篮子出来院门的时候不知钻了什么空子给塞到那木筐篮子里了,柳不弃买馍馍,鼻尖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她掀开棉布,那束花儿便水灵灵地出现在了眼前,惹得一旁的大娘笑道:“小娘子记得何时碰到了不懂事的少年郎么?十七八岁正是火气旺,你不要与他们计较。” 柳不弃面上浮出红云,心里隐隐被什么触动了,她一想到那人浓眉星目的模样,便止不住地要失态了,好不容易才不在人家面前笑出来,省的叫人觉得她脸皮也跟着“那少年郎”变厚了。 今日是桂花,明日又是白雏菊,正明并不爱多言,反而喜欢笑盈盈地看着她,就连她做饭洗手的时候也要看,柳不弃面上红云又烧起来,她不是没有感受到倚在门边的人的目光,正是因为感受太过强烈,她才用劲儿地洗着手上的菜,凉水过手才勉强冲刷掉一些别样的心思。 梦,梦幻极了。 正明离开的时候对她说:“柳姑娘,多谢你近日的照拂,不过说到底,你我二人终究是萍水相逢,我虽不舍,却知道我们的缘分已经到了,此后,你再也听不到我的消息,也忘了我吧。” 就像是一场梦。 他本是富贵人家的公子,走的时候留给她一袋银两,足够一个人生活半个年头了。 柳不弃站在院子门口为老梧桐浇花,她有些累了,便放下了水壶,蹲下来,双手抱膝,脸埋在臂弯里久久沉默。 这老梧桐树是通人性的,此时她想,它并不反驳别人的话,也不会苛责任何一个人。所以在它面前她无需做什么伪装,只需要哭便好了。 而后的事情更像是一场梦,柳不弃感觉自己被滞空到了无尽的漩涡之中,不能呼救,只觉得心口生疼,像是被塞了一把苦根水,生涩无比。 李家已经有三旬不来信,柳不弃今日拿了篮子又赶去集市上,大娘也不再同她开玩笑,也许是因为篮子里面已经没有花了。 李家来信了,柳不弃终于松一口气,而后打开信封见到又是那娟秀方正的书生字体,她先是笑了一下,而后眼泪滚滚而落。 止不住了,难过了就大哭一场。柳不弃许多年都很坚强,没怎么掉过泪了,她心想是女儿有泪不轻弹,也怪有趣的。 不过眼泪存在的意义本来就是为发泄郁闷痛苦,没有他人的观看,脆弱的一面展现给自己,似乎也有那么一点安慰,柳不弃瘫倒在地上,手上颤抖,那已干的墨水又被染湿,在黄色信纸上面晕染开了,像墨色的云,同它的主人一同忧郁。 她想,是时候该回去了吧。 重回李家,她见到三婶子,然后就去为恩父恩母跪棺材守灵,甚至见到李家大公子的那一刻她有些怨恨地想,都是他回来才会这样,只是这想法只一瞬,出现在她的意识之中,由路途上不知哪位路人的声音发出来的,她听了好多,神志又恍惚,慢慢地也要变成别人的模样了。 只是这想法只出现一瞬,她便被自己吓到了,她忽而想到自己也并不是无罪之人,若她中间回来看一趟,恰巧能赶上那一天帮李老夫买了牛肉回来,事情也不会变成今天这般模样。 惭愧,又是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哥哥”的愧疚,让她的脸色愈发苍白,在对上他疲惫不堪的双眼之时,柳不弃心里却默默释然了。 谁又比谁更好受一些呢,都是老天爷拉过来受苦的仆人罢了。 同病相怜在另一种意义上是苦中作乐,在哥哥叹一口气,摸了摸她的头说道,父母虽然不在了,但是我不会舍弃你,我们兄妹二人以后作伴,我们家也不算孤单。 家,这个词语从一个外人的口中说出来,却是那样的语气,让柳不弃心绪复杂无比,外人,是她对旁人的界定而已,这位“哥哥”与她本就是素不相识,没了恩父恩母,他们其实也就是萍水相逢而已,柳不弃摇摇头,捻了一株白梅赠予哥哥,转身离开了。 白梅配才子,她想,这位哥哥本来便天赋异禀,才华横溢,才能从他们这穷乡僻壤脱颖而出,寻求到一条进京做官的道路来,此时回到家乡,也难掩他含而不露的气质,单薄的眼皮看人并不刻薄,那微微笑起来的唇角恰到好处地温和,让人忍不住多看一会,她知道那是他表达宽慰的一种方式。 …… 许久之后别人再说到李家,只知道他们遇到了一位贵人,搬去了其他地方,飞黄腾达了。有人说起这事情来,总要评论上一句,福祸相依,天命如此,这一起一落的说不定只是老天爷无聊时拨弄着人间的针线,一不小心力度大了些,影响了一众浮生而已。 梦醒 薄如蝉翼的长睫抖了抖,随后翻开,露出一双清澈的眸子。 入眼的是熟悉的黄鹂床账,四根雕着蜻蜓戏水浮纹的软柱成结于头顶,缀下一抹明黄色流苏,静静地摆在眼前。 这屋子被装饰得精致可爱,不算很大的空间,堆迭着父母从各处给她搜罗来的宝物,被丫鬟整理得井井有条的。 少女长发细软,每日用花瓣泡一遍,自然而然地发出清香,她的皮肤白滑细腻,身上穿的也都是很好的料子,色彩斑斓,像一只初长成的小孔雀。 这里是江南,这位金贵的小姐住在江南最负盛名的十四金屋阁楼的顶端。 可见她的父母是如何视她为掌上明珠,每日都精心用万千荣华滋养的。 她赤脚下床,柔软的亵裙从床上飘下来,落到女孩儿的脚边,覆盖在毛毯上面,随着她的步子轻快地向前飘去。 “今天也去看卿卿荡秋千吗?” 白衣秀气的小公子怀里抱着一摞书,走路都有些东倒西歪的,他还抽出空来问身边的人。 “你以为见了一次,第二次去便真的能见得到么?” 青衣折扇的另一位公子怕他的书砸到自己,不动声色地向旁边挪了两步,仍与他并肩同行。 “卿卿答应我了,她今天跳下来我接住她!”白衣公子从鼻腔里透露出来些小傲娇,他还用余光瞟了一眼对方,那人不知道是怎么了,顿了一下,随后翻开折扇遮住半张面容,快步向前走。 白衣公子明明看到他的耳朵红透了,随后却又听到他没有感情的声音:“无聊。” 白衣公子在心里笑话他的装模作样,上次卿卿荡秋千滑下来,正好落在了旁边这人怀里,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人脸红。 锦绣江南,一条玉带绕着十四金屋,实际上是十四座楼塔,那屋子各有各的特色,有的典雅大气,屋里有香茗水榭,有的婉转含蓄,日出时楼尖儿隐藏在云雾中,格外可爱。 当年江南王的女儿设大宴,邀请诸位世家小姐都来江南一聚,奢华至极。 相传当年皇帝正是微服私访下江南,驻足在小茶馆的二楼,眺望不远处的风光,赞赏道:“良辰,美景与佳人,人生之最快意不过如此。” 皇帝回去之后,没多久,一封圣旨快马加鞭传来,命能工巧匠打造江南十四金屋。这十四座金屋螺旋着往上升,有三层,江南王命人打造了玉环水渠,以后人们再登楼俯瞰,便能看到江水碧蓝,宛如两条温润的宝玉镶嵌在了十四屋之中。 再往后多少名流小姐在这里住过,划船而过的人最愿意看到的便是蓝天之下,几位美人言笑晏晏,走过桥去,有些女子性情耿直,碰到如意小郎君便抓住人家手臂调笑道:“这位公子名字可叫做许仙,本小姐看着甚是喜欢,不若跟了我做个小的,保你荣华富贵,可好?” 小郎君哪里见过女子这般干脆,红着脸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话来,美人笑着摇扇,扇出来的风都带着腻人的香味,着实勾人,此时另几位姐妹也跟着笑了,她们互相推搡着说不知羞,一面笑着一面轻飘飘地过桥去了。 留下小郎君一人留在原地,脸红成了猴屁股。 他想,刚才这位姐姐说的可是真的?不…真的又怎样,我才不愿意随她去,不过… 有人说奢靡,有人却不在意,各种事物均有千面百孔,人的嘴长在自己身上,怎么说,都无所谓,自己高兴就好了,指不定今日自己亲口说的话,明日别人转头一问,他又挠挠头,我果真说过么。 李莺莺来这江南阁已有一段时间,不上学时,她也有的是东西玩,比如她手里抓住的彩云织锦长缎。 她午睡起来并未差人收拾自己,只是踏出房门,半倚在望景台的栏杆上。 吹风醒睡意,初夏,微风也眷顾她,扬起青丝与衣袂,秀美女儿捏着檀木梳,一手扶着长发一束,细细梳理着。 慢慢地,划过玉带的小船儿也慢了下来,积在江南阁的附近,船上的客人不让走,那年轻的船夫也就仰起头,摘掉草帽扇凉,含笑看着高楼上梳发的美人。 “卿卿!” 少年高昂的嗓音从下面传过来,李莺莺这才向下看,一只小船儿上的白衣少年很高兴地和她挥手,蹦蹦跳跳的活泼极了。 李莺莺报以一笑,给少年的心都看化了,那目光愈发炽热,她却是轻哼一声,别过脸去,故意不理他了。 只是女儿家的心思虽然含蓄,却也不是不显于形,李莺莺梳完头,便回到屋里去了,许久,见人不再出来,聚集的小船儿也都慢慢散去了,年轻的船夫又戴上了草帽,听着客人的响起的交谈声,又重新摇起了桨。 少女再出来时,已经扎好了两个丫髻,她穿戴得娇美可人,外面套着一件白色织锦外衫,前头系着两颗蜻蜓扣,上衣是粉色荷花,下裙是白渐绿藕叶褶子裙。 她垂眸一瞥,见白衣少年眼睛发亮,腾地一下从船上站起来了。 她不满意,又往一旁看了看,见到一抹熟悉的青色之后,才高兴起来。 李莺莺解开栏杆,抓着百花织锦长缎,脚上用力一踩便荡了出去,她极为喜欢这种自在,风也烈了些,吹的她的褶子裙在空中翻飞,展开宛如一朵青涩的花儿。 到了玉带中心,李莺莺松开双手,轻轻附着玉珠条子,滑了下来,白衣少年稳稳地将她接住。 “好啦,放我下来。” 白衣略有不舍地把人放下,手缩回袖子又捏了捏,似乎上面还残留着少女的体温。 梁宵玉走了过来,他便是之前的青衣公子,只见他手上仍持着一柄折扇,手指修长,像削好了的竹子,又因他长的清俊,气质格外出众。 李莺莺转身,仰头向那人道:“宵玉哥哥。” “嗯,”梁宵玉应了一声,略温和,又道:“走吧,船夫已经在等着了。” 藏宝阁 画云坊是文人墨客最喜爱的地方,这里每日都有江南书院的学生轮流来吟诗作对,这是书院大师长和坊主二人定下的规矩,美名其曰给学生们练练胆子,给进不到书院里的世人们抒发作词作诗雅兴的机会。 为什么叫练胆子呢? 今日是娇生惯养的甲班小姐和乙班的少爷,二人穿着蓝色衣裳坐在听雨台上面,那小姐脸色不快,因为听山台的上一位客人是一位卖糖葫芦的,已经胜他们两回。 两台吟诗作对,本该那少爷对下一句,可惜他是乙班的,那卖糖葫芦的主儿又出的实在精巧,少爷只好梗着脖子,半天也只是汗颜道:“春…春…” 那客人不紧不慢地灌了三杯酒,听他没答上来,抬眼一笑,说道:“请吧。” 那少爷连连摇头,叹气之间,奴儿已经将好酒端了上来。 身旁这位才学不佳,小姐苏语词本就不爽,如今被灌了许多酒,还对什么呢,她看了一眼身旁人,已经是抱着毛笔伏在案上呼呼大睡了。 一旁观雨台的老爷爷摸着花白的胡子笑道,“小姑娘果然博学多才,身旁这位已经不能再对,你且听我这句…” 姑娘心中不快,却还是细细听着,那老者出了三句,伍,陆,柒,是顶针句,众人倒吸一口凉气,不参与赛事的看客们也知道这句的难度,有些明知很难,却也跟着沉吟了两句,想要找到合适的对子。 谁知那小姐不紧不慢开口,抑扬顿挫,接了捌,玖,拾三句,仍然是顶针。 那老者听得连连点头,却又说:“姑娘,你理应与我一字不差,为何接过这第三句,往后对了?” 规则是活的,只要能说出个理由来,便也算过。 苏语词嫣然一笑,道:“老先生可知加字文?我前些年随父亲出游汴州城,在市井游玩之时,尝尝听到街边儿卖艺的把着二胡唱小曲儿,唱的便是加字文。” “这加字文也分小段,若是您出上半段,那我这便是下半段,下一位文友若是想接,就得以四字开头,不论平仄,随心就好。” 此时,一旁坐着的一名青年思索片刻,应和道:“是了,姑娘说的不错,小生便是来自汴州城,加字文确是我们那儿的习俗。” 老者笑道:“原来如此,那便是了。”他叹道:“这种文章听来有趣,诸位文友若有谁想出下一段,老夫愿意奉陪。” 一蓝衣男子说:“我来我来,” 场上终于不再是单调的一攻一守的回合制,加字文更加灵活,却也不简单,诸位文友集思广益,有人偶然出了妙句,众人拍手叫好。 只是每每轮到听雨台的时候,苏语词总要接两小段,只因身旁这位蠢货早早被人灌满了酒一睡不醒。 一招赛过一招,这样下来七个回合之后,等到那人已经斟满了两杯酒,正要到第三杯的时候,苏语词叹一口气。 一道悦耳的男声忽然在众人的窃窃私语中响起,对上了那极难的小段,平仄工整而巧妙。 原本这对子是对不下去的,按照那小公子说的,只会越对越繁杂,他这么一开口,韵脚变了两变,就这么给后面的人留了回旋的余地。 一久久不语,只在旁边抱臂观看的某客终于咧嘴笑了,“今天总算没白来,比以往的要有趣的多了。” 在众人拍掌叫好的间隙,那男子颔首一笑,道:“如果小生记得没错,加字文讲究灵活而非繁文缛节,方才我与这位小公子成的是最后一段,十字段,诸位,若再想接,就得重头开始了。” 画云坊的坊主本是抽着烟斗,笑看台上风云,她目光流转,随一众目光看向站出来的那一位新星。 此人玉冠束发,面容俊朗,着一席银纹广袖月白色衣袍,腰间别着一枚天青色玉佩,看上去飘逸而潇洒,众人自道此人不可低看。 男子微微一笑,对台上那人问道:“小兄弟,不知我对得可好?” 他看着那赏林台上女扮男装的小女子,方才他便注意到此人不按寻常套路出牌,别人走高调,她走低调,别人平仄说的轻巧,她则故意出的别扭,就是要为难首台上的那一位小姐。 赏林台上的“小公子”除却两撇胡子,看上去实在娇小可爱,实则在方才骄傲地说自己的文词之时,便已吸引了一众人目光。 “啊,”李小公子见他点自己,装模作样地摸了摸嘴巴上面的翘胡须,道:“甚好,甚好。” 那男子听她故意压下声线,却还是有些娇气的“男声”,不由觉得好笑。 他转身,语气温和,对台上苏姑娘道,“小生也算是爱舞文弄墨之人,方才在台下看姑娘身旁这位睡过七回,不算尽兴,不知姑娘可否愿意与我一同,再战诸位文友呢?” 苏语词见此人面若春山,肤白形逸,眉眼含笑,只消被他看一眼便能让人感觉心境“蓬荜生辉”,她未见过这般风光霁月的男子,生的也是极为…苏语词想到方才那糖葫芦主儿照着艳艳词出的,“姐儿探头,一只杏花半开,不是春光,胜似春光。” “公子说的不错,按照规矩,我身旁这位应当可以离席了。” 苏语词抬头看向坊主,坊主也正有此意,她点了点头,众人见了,纷纷交头接耳。 身旁的蠢货被两个奴儿架着胳膊拖走了,苏语词心道终于不是累赘。 场上又是一番风卷残云,今日到场的个个真当是夺目无比,看客们都满意了——无外乎一直卧坐在薄毯上,眯着眼睛享受的明艳女人。 直到最后天色微沉,夕阳都照进了江水之中,最后一人也对上了第二轮加字文的最后一段,她终于放下手中物什,提起玄色衣裙,走上前去。 女子身姿窈窕,披着貂毛围领,雪白酥胸半露,一张瓜子艳香脸庞叫人看了不忍挪开目光——这便是画云坊坊主,夜来香。 此人外是妖艳妩媚,可向来都是因着美色接近她的人,越深知她的高不可攀,从前坊主还愿意同他们这些凡夫俗子讲讲话,也只是隔着珠帘,叫人与她比词,可多少年来,很少有人能一挑珠帘,快意一睹那近在咫尺的绝美容颜。 妖艳在外,才情更是精妙绝伦,此女只能梦中臆想,现实不可得。 “夜来香,是夜来香!” 夜来香自顾自屏蔽双耳,并不听台下私语。 她那狐狸般的眼睛,此时也真是像在寻找心仪猎物一般,扫视她心下中意的几位才子、佳人。 那男装小女子,苏姑娘,梁公子,还有这新来的一位。 有趣,实在有趣。 夜来香笑得勾人心魄,缓缓开口道:“方才苏姑娘都说了,我们画云坊,规矩是活的。” “不若让我也打破一下常规,为在座几位贵客作最后一段罢。” 夜来香思索一下,朱唇轻启,字句宛如活了一般。 众人听她没有停顿,又品了一下这句话,才发现到第十二字的时候还没有断,这竟然是拾伍字开头,一人对上一整段。 妙,实在是妙。 李小公子眼睛都看直了,明明未曾与夜来香说过话,可她刚才那一瞥,简直是戳到了人的心尖儿上,又不负责似的飘走了,李莺莺摸了摸自己脸面,果然红的发烫,她听到有人笑话,“你看那小哥儿,就那么直勾勾的盯着坊主看,也不遮遮。” 她羞愤难当,简直要直接扭头和那人对峙,你不也盯着人家看么,凭什么说我? “莺莺,” 梁宵玉温柔又无奈地看着她。 每每拔得头筹者,便能得到奖赏,坊主带人到画云坊最令人心驰神往之地——珍宝阁,单凭名字便足以知道,这里面藏着不少宝贝,坊主允许他在里面随意挑一件,什么都行,乐意就好,坊主邀请诸位文人墨客来自家做客,也愿意成人之美。 不过许多时候,一群文人之中,竟也无能够赚到许多积分的,这藏宝阁便愈发若隐若现,里面的珠宝就闪着光,一下一下地闪着人的心尖儿。 今日有两位,那积分的先生也微微惊讶,“今日有两位胜出。” 两位?在那位先生拿着积分图重新盘算的时候,众人开始自行猜测,如果没算错分数,那么两位状元自然是… 一群人自行画起了押,大家伙儿觉得兴致上来了,也愿意纷纷解囊来参与,有人押上十两银子,也有人摸出五十枚铜钱,心里没什么负担,就当是不虚此行,用钱币做个纪念。 “沉公子,李公子,坊主这边请。” 先生颔首微笑,客气对两位挥一挥手,又负在身后,先行带路。 沉公子是哪一位?自然是后场风光霁月出场的那位新星了。 二人下座,走到互相对面,没有诚意地抱拳表示问候。 不怪李莺莺没用正眼看他,只因方才在台上,每每轮到两人作对,这沉姓公子总要刁难相逼,要么就是走怪调,李莺莺纵使喜欢不走寻常路,可他出的实在太难! 沉青玉似乎是看出了她的心思,也没说什么,只是低头轻笑一声,便迈步离开了。 走到二楼厢房,先生止步,客气抬手道:“二位,请吧。” 那门扉开着,一株桃花竟种在里面,不知是用什么仙药养成,树干有两小儿抱臂粗,树身盘虬,繁艳的桃花缀满枝头,格外美观,从里面飘来若有若无的香味,先生不再跟着,坊主就在里面。 坊主仍是侧卧在虎皮玄武毯之上,玄裙褶皱成花,她一手持着长柄烟斗,一边漫不经心地吞吐云雾,香房的帘子已经拉上,厚重的珠玉串子透着天光,掩盖着寂静。 “欸?她怎么不说话?”李莺莺心想,却也闭口不言,同那假笑沉青玉一样。 坊主终于觉得餍足,才放了烟灰,那灰尘洒落在地上,翘在虎皮毛发尖儿上。 “让二位久等了,”这声音勾人心魄,伴随着轻微的衣物窸窣声响起,坊主的花儿般的玄色长裙被她一手拾掇起,她盈盈一笑,走上前来。 “想必二位也是为了藏宝阁而来的吧,”她绕至二人周围,听着是问人,其实心下已了然。 “这画云坊,在外虽说是,墨香泛滥,说到底,不过是个平日里请一些说书先生,再请些戏班子过来作陪衬的小酒楼罢了,同其他地方有什么不同呢。” 坊主眼底含笑,又道:“二位来的可巧,我这给头筹的赏赐可赊了好几回了,说到底还是我心胸狭隘,在钱眼儿里看不到头了。” “若不是最近风声紧,”她顿了顿,眼底一抹幽光闪过,接而似有深意道:“二位又怎会舍得光临我这处呢?” 他们都无需伪装,毕竟这里也没有第四个人,一位是做了好些年这番生意的老板娘,一位是无人知晓,却一举夺魁的青年才子,还有一位则是什么都不缺的,金屋娇养的小女儿。 坊主话中有话,沉青玉只微微一笑,道:“沉某早就听闻画云坊盛名,相传藏宝阁里有许多平常见不得的稀奇宝物,沉某虽自诩半个诗人,却也难免不了世俗之心。” “既然有这个机会,沉某也自然愿意…采撷一件。” 听他那番客套话,李莺莺知道该自己开口了,只是她不如前者那般圆滑,迎上他那带着薄笑,以及坊主略带有探究的目光,李莺莺扭捏片刻,才道:“我…我也是听说这里面有好东西,才来的。” “哦?二位可真是性情中人,”坊主似笑非笑,不过也不再多问。 藏宝阁贰 “请进吧。”夜来香侧身,让两人进去。 李莺莺探出小脑袋左顾右盼,愣是没瞧见点儿蛛丝马迹,她疑惑问:“坊主不是要带我们去藏宝阁吗?” “姑娘莫着急,”坊主掩嘴一笑,幽幽道:“有些东西看似远在天边,实则近在眼前呢。” 涂着朱红色血甲,白巍巍的手摸上门边的朱雀头,轻拨弄了一下,那朱雀眼睛竟亮了亮,同时李莺莺的眼睛也亮了亮,她眼中,那是…珊瑚夜明珠! 是了,在他们进了着画云坊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已经进入了藏宝阁。 楼外仍然是朱漆青瓦,雕栏玉砌,画云坊前面的街区也仍然是车水马龙,行人络绎,嘈杂声不绝于耳,夕阳西沉,一番昏暗偏金的景象与往常别无二致。 檀窗都已被关闭,在外只留下泛着黄绿光泽的琉璃薄层,像是楼阁缄默的眼睛,一语不发地关注着世人。 只有透过那别致楼阁的窗棂之中,才能窥见楼阁的秘密,实在壮观。 内里,二层三层的地面竟由中间旋开,随后徐徐升上来一座巨大无比的圆柱,竟也通体都由玉石雕刻,花纹旋罗上升,每处都被宝物挂得满满当当的,那宝物自然也不是寻常物件,乃是江湖上多少侠客梦寐以求的前人暗器,前朝失落的大家贵族祖传下来的镇宅之物,若要用八个字来形容,真当是——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眸中流光溢彩,李莺莺不由得惊呼一声,甚至忘了压低声线,听她这么一叹,坊主只笑不语,转而把目光投向了另一人。 沉青玉一手背在身后,倒是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天地之变化,心道,一个银质的朱雀脑袋,便足以让整个画云坊翻天覆地,同那人说的不错,此处实在不简单。 坊主道:“公子若是感兴趣,自行去逛便是。” 那声音飘渺不似真人,沉青玉回头,却不见坊主开口痕迹,她站在那八字胡掉了一撇的人儿身后,美眸看他。 单独对他传话么,沉青玉思忖,这大概是江湖上失传已久的千里传音,不知坊主意欲何为,不过当下,应该是要赶人。 他又看了一眼仍然沉浸在花花世界,还不知发生了何事的李莺莺,心道实在天真,沉青玉笑着摇摇头,迈步离开。 “姑娘不是喜欢这颗桃树么?” 不知何时,坊主绕到了李莺莺身后,笑盈盈的,一条胳膊如水蛇缠上她的臂膀,然后抓住她的左手,就像是把她环在了怀中。 坊主本就生的妖艳,一双狐狸眼半阖,黑溜溜的眼珠转到小女儿身上,又弯了弯。 她的头发只用一根通体纯金的树杈缠起来,缕缕飘扬,更衬那俏尖下巴,一双多情双眸,绝艳红唇,坊主穿着抹胸暗红袖玄裙,围着黑毛貂领,香肩与脖颈便愈发雪白,酥胸亦半露在外,风情万种。 她贴上来的时候,黑发垂落至李莺莺侧鬓,刮得人有些痒,更别提再闻到那股扑鼻的玫瑰桃花香了,李莺莺脸红极,却挣不开她,不知坊主这是何意,只是感觉下巴被人捏起来,而后转向那棵仍在缓缓飘落花瓣的繁茂桃树。 “它叫见血青,巫术养的,很邪门的。” 坊主脸侧对着李莺莺,一字一句念着,眼睛却幽幽地看着那桃树。 不,准确来说应该是那树下正在纷扬的花瓣。那花瓣落下来,竟是忽然萎了,白粉饱满凹陷了下去,很快地发黄发黑,堆迭成新泥。 “是,坊主,可是你先放开我,我有些喘不过气了,咳咳。” 李莺莺只感觉掐着自己下巴的那只手越发用力,她喘不过气来,眼睛已泛红垂泪,却仍听到坊主的声音在耳边不急不躁地响起,闭眸,便犹如黑暗之中缓缓开出一株诡魅的花,红的滴血。 “别着急啊姑娘,我这就告诉你,这棵桃树的秘密。” “沉青玉!咳咳,沉…” 李莺莺实在顾及不了那么多了,想到这里除他们二人外还有一个,她着急而挣扎地喊那个名字,试图找到一丝获救的希望。 “呵呵,”坊主勾唇一笑,却是松开了她,李莺莺失了力气“砰”地跪倒在地上,双手撑着才不容易倒下去,她咳着,大口喘气,而后抬起头来,不可思议地望着坊主。 她的下巴连至喉咙处有一个巴掌大,深红可怖的掐印,可见那人用力之深,就在方才的一瞬,李莺莺竟感觉到了坊主的一丝恨意,是…恨她吗。 可二人从未见过面,更别说有所来往,哪里来的深仇大恨。 坊主似笑非笑,看着李莺莺爬起来以后,忽然向后退了一步。 成泥的黑,凋零的黄,又回到最初的白与粉由下至上,零落斑斓,竟生生贴合上了坊主一身的玄黑与雪白,她仰头,胸腔微微起伏,似是感受自己与这株桃树融为一体。 在李莺莺看来,是这样的。 坊主缓缓睁开黑眸,盯着李莺莺,道:“姑娘,你可知这树为何繁茂?” 李莺莺不知她所言何意,只是警惕地看着她自言自语。 “因为它从不凋零。” 李莺莺大吃一惊,从不凋零,怎么会,这桃树现在花瓣撒的厉害,漆黑树杈都若隐若现,眼看着就要灵根枯竭,她不确信,开口道:“是…因为我?” “是,”坊主死死盯着面前无辜而显得有些可怜的少女,缓缓道: “是因为你。” “不…不对,”李莺莺秀眉忽的皱起,不复懵懂,“我与沉青玉一同踏进的画云坊,为何你认定偏偏是我?” 李莺莺摇摇头,语气越发坚定,否认坊主话中的漏洞。 对她的忽然警醒,坊主并不惊讶,而是微微一笑,“好问题。” “姑娘你不知道,这树是认人的。” 坊主的手轻抚上那盘虬树皮,目光迷离,似沉醉又欣赏,继续说道:“我以鲜血为蛊,养育此树已十三载,它倒也争气,长得枝繁叶茂,每逢春日,也开出花来,实在可爱。” “就是这么多年,总也不见生出一果来,”此处,她的话语顿住,红甲却猛地扣住树皮,而后沉沉重复:“不生一果。” 李莺莺被突然这般阴戾的坊主吓了一跳,她不自主地向后退两步,坊主见了,也只轻笑一声,道:“姑娘你别担心,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少女身子虽是娇弱,心性并不怯懦,她不苟同坊主这样自顾自的说辞,下了决心要知道真相。 坊主并不恼,只是盯住李莺莺,反问道:“你可知它为何不生一果?” “见血青乃至阴之物,需至阴之人来养育,否则,也只是一株华而不实的普通桃树罢了。” 什么至阴之物,至阴之人…李莺莺欲言又止,脑海中却忽然浮现了八字来,是了,自己的生日,恰恰是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又因在小孟洲出生,地属极阴,这至阴之人,不会是属阳的男子,那方才除去沉青玉,可不就是她自己么! “乾坤之道,本就该自然而然,最是不能忤逆。” “我养了这头见血青,本以为诚心诚意便能感化天地,哪知整整十三载,它竟也不愿为我生下一子。” “若得不到桃子,我这破败身体不知还能苟活几年。” 坊主似是自怜,手却不住地摩挲见血青的枝桠,树身已脆,不堪一碰,“咔嚓”一声便被折断,随即化白,从坊主的指缝渗落,抓不住。 那白灰被泪水洇湿,坊主才握紧双手,跪倒在地,玄色裙摆成花,飘下凋零的花叶,竟是说不出的凄怆幽怨。 “你既然已忤逆天地,便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做何结果,心里也自当有数。”李莺莺沉默半晌,终于轻声开口。 “只是太过痴情,自欺欺人罢了。” 闻言,坊主猛地看向她,却见那狐狸眸子泛红,李莺莺不知怎么形容,只消说,那美艳绝伦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李莺莺忽而明了,原来,那附在自己脖子上的恨意,是嫉妒。 见血青被养了十三年,枝繁叶茂,花蕊璀璨,叫人愈发为它着迷,只是这桃树,被养了十三年,却不愿生下一子,给养育它的人吃,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甜美的诅咒? 一旦在人心中种下,便也如那原本的桃株一般,快速地扎根,而后疯狂生长,等到养育之人心力交瘁而卒,见血青没了滋养,也会很快枯萎,便如那先前飘落下的花瓣,飞也似的枯朽,化作一滩烂泥,再也不是什么名贵桃树。 而这头见血青,只是因为,在李莺莺闯入领地之时,闻到了至阴之人的味道,这是自然法则,命定之中的吸引,它终于感觉流入枝叶的心血原来不属于自己,结果的欲望在此时喷薄而出,它自行枯萎,脱落,只为重塑树身,等待命定之人。 万物皆有灵,乾坤之道,不得忤逆。 李莺莺明了,眼看着那见血青以肉眼所见的速度枯萎,可一边又竭力向自己伸展枝桠,她深吸一口气,忍痛不去看那株可怜桃树——她知道,自己总要把话说完。 “至阴之人虽少,却也不是极为罕见,若是愿意费些心思,如何不好找?”李莺莺叹道:“我想,这对画云坊坊主来说,更不是难事。” “只是坊主不愿意,见到它的枝蔓缠上与自己素昧平生的无关人罢了。” 藏宝阁叁 “那我怎么办呢,”坊主喃喃问道,这话却更像是说给她自己听,她神色悲戚,明显是对这株见血青爱惨了,才会在外人面前如此失礼。 李莺莺垂眸,神色略悲伤,她伸出手来,葱白双指捻住了一片掉落下来的花瓣,这花瓣微微蜷缩起来,要往她的手心里钻。 “我不知道。” 她这么说给坊主听,其实也是实在的无能为力,此事本就与她无关,这株见血青与李莺莺本就是素昧平生,这是不争的事实,然而冥冥之中的安排却让她又能感受到指尖花瓣的诉求,桃树的诉求。 她阖上双目,又睁开,眼神恢复了些清明——她想将那一份焦灼的不安从心头驱散。 坊主看着自己手上干湿的潮灰,用力握紧了,她提裙站起,踩着零落红泥从桃花坛中走了出来。 她身上一股浓郁的桃花香,让人有一种她就是从这株桃花树化作的妖精,以前从来,她那双狐狸眼漫不经心看人的时候,仿佛那香味也化为了实质,钻入人的口鼻,惑人心神,令人沉迷。 “最能洞察人心,却是最天真的一位。”坊主看着她,美眸中是说不出的情绪,很复杂。 李莺莺亦看不懂。 坊主与她身后的沉青玉对视一眼,她面上没有什么表示,心里却最清楚,那带着些审视意味的、没有什么感情的眼神,以及交汇时露出的那一抹笑意,都表示,此人绝非善类。 就算面上谦和有礼,是温润公子,城府也不一定就要比精通市侩之人浅薄,反倒是,面上越是谦和,可能本性就越阴暗。 李莺莺见坊主目光偏移,她不明所以,跟着回头,却见一袭月白色洁净衣袍。 沉青玉面色温和,手中持一卷轴,想必是已经拿完东西回来了。 李莺莺以为沉青玉才来,却不知刚才她和坊主之间种种,都已经被人全数看了去。 沉青玉只是觉得有趣,看到李莺莺被坊主威胁的时候,他也根本没有打算上手相救,他在思索另一件事情。 “李兄,你的脖子…”沉青玉状不解,迟疑开口道。 李莺莺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被掐得很,嗓子还是难受的,沉青玉什么也不知道,却肯定能看到她脖颈间裸露的红痕。 李莺莺第一时间把目光投向罪魁祸首,却见坊主只是双手抱胸,倚在一旁的屏风障木上,神色兴致缺缺,根本就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李莺莺窘迫极,她只好同样装作疑惑,伸手挠挠自己的脖子,问道:“我,我脖子怎么啦?” 沉青玉垂眸看她,她的演技并不好,可以说有些笨拙。 他抬手覆上李莺莺的脖子,对方要向后躲,却没来得及。 李莺莺刚刚被坊主掐了脖子,见沉青玉好像要对她上手,又是冲着她的脖子,李莺莺觉得自己可怜,她后退一步撞上墙,害怕地闭上眼睛。 想象中的疼痛拉扯掐捏并没有传来,李莺莺抿唇,半睁开眼睛。 入眼的是正眼着看她的沉青玉,李莺莺与那双漆黑眸子相对,不由得晃神了一瞬。 对方的眼神没有想象中的凌厉,也绝算不上是刻薄。 素长手指轻按上她脖子后面的一处,微凉。 那是后颈的一个穴位,用适当力度按压可以消肿,疏通经脉,医书如是说。 李莺莺听着沉青玉为她找好理由,说是接触了桃花花粉,体内气息循环不顺,所以身体会出现一样红肿。 “没想到你还会医术啊。”李莺莺有些心虚地摸摸鼻子,粉红唇瓣一张一合,声音不大,洋溢着称赞。 其实按照他说的也好,还是原本就是颈伤也好,沉青玉的手指在她的后颈一番操作,李莺莺竟真觉得恢复了些精气神,之前还残留的不适感被消除掉了,好神奇。 沉青玉收回手,藏入洁白衣袖中。 他微微一笑,道:“只是略懂一二,小病小症也还是能看的。” 李莺莺哦了一声,心想这沉青玉又假笑了,不过,也没有之前那么讨厌了。 一旁坊主看够了两个人的互动,她走过,带上一抹桃花香,幽幽飘过,而后李莺莺看到她飘飞的披帛。 “李公子不是还没挑东西呢么,快来吧。” 藏宝阁结 坊主对她是绝对不怀好意的,李莺莺确信——从她惊呼一声而后眼前白衣翻飞,自己落入宽阔的臂膀回神之时。 沉青玉抱着人,洁净履尖先落地,平稳如端水。他抬眸看向坊主,坊主也同样笑着看过来,二人眼神一个讳莫如深,一个当好戏看。 刚才跑过来一小童,怀里抱着东西撞了她一下,李莺莺没设防,径直摔了下去。那小童躲在坊主身后,手拽着她的裙子露出半张脸看着他们。 坊主笑了笑,弯腰摸了摸那小童的头,低声安抚了他几句,而后笑意盈盈地看着两个人,道:“抱歉了,这是我画云坊新收留的孩子,人还小,不懂事冲撞到姑娘了。” 沉青玉看着紧紧抱着自己脖子的李莺莺,清澈的大眼睛起了雾气,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别的不说,单凭这副样子,就怪惹人怜爱的。 沉青玉抱着她,她一边又抹眼泪骂坊主。 而后沉青玉叹气一声,将她放下了,李莺莺哽了一下,害怕坊主再对她做什么,也躲到沉青玉身后了。 少女清澈的双眸此时怒目而视,与那直勾勾看着她的小童对峙,坊主尴尬而不失礼貌地笑着,沉青玉只感觉到衣服被人轻轻扯住了,他不得对眼前场景无奈。 “你要害我。” 李莺莺确信无疑。 坊主摇头,牵出小童的手,道:“只是巧合罢了,我向你赔罪便是,你莫怪他。” “再者,姑娘你不也没有伤到么,沉公子能文能武,他在这儿,你又怕什么呢。” 闻言,沉青玉微垂眸,似是思索些什么,他说道:“可以了,她出事我会保护她,此事不要再提。” 二人谈话间,那小童又冲着李莺莺做了一个鬼脸,他用手指戳了戳下巴然后吐出舌头来,李莺莺一眨眼,见他神色如常,同方才一样还有些怯生生不敢见人的意思,她气极,若非沉青玉一边牵制着她不让她上前,她非要打一下这小童的屁股,管教管教他才好。 于是又多了一个小童在身边,李莺莺牵着沉青玉的右手,那小童牵着坊主的左手,二人相隔甚远。 坊主嗔怪他道:“山风,莫要再闹了,否则罚你一日不许吃东西。” 那小童得了坊主的责怪,才老老实实起来,不过与李莺莺对视最后一眼也还是不服气的,还哼了一声,李莺莺也跟着哼了一声,昂头不再看他,心里却想,还以为这小毛孩是个哑巴,原来会说话。 李莺莺看了一圈,觉得这些东西都不错,如果她有一口百宝袋的话,一定要把这些东西全数装进去,她盯着一列排列整齐的玉珊瑚发饰,走不动道了。 那玉珊瑚并非真正的珊瑚,而是宫廷名匠用上好的和田玉一根一根打造出来的,三年就出了这么一盒,一共十四钗,钗钗各有千秋,奢而不露,只需一枝便能将女子青丝衬托的乌黑亮丽,光下一照,珊瑚便得了色彩,横竖看着都不一样。 于是当年宫廷妃嫔流行起了乌云髻,此发型尤为简单,只是额前两绺头发垂落,脑后青丝由珊瑚簪子钗起,盘成一簇,再配上通体雪白的外袍,雪宴上定能光彩照人。 皇上喜欢那江南十四金屋,却不能经常下去游玩,命工匠打造这十四根钗子叫妃嫔们用去,也算是在心头聊以慰藉。 沉青玉感觉手上力度一重,扭头才发现是李莺莺走不动道儿了,坊主还在前面笑吟吟地吟诗,却发现已无人应和。 回头才发现李莺莺不知何时将头发盘了起来,还抱了一根珊瑚钗在怀中,小脸微红,眨巴着清澈的瞳眸看着坊主,有些期待。 满眼都是说,我想要这个,好想要。 小童歪头,看着眼前这个姐姐,觉得她长得其实也挺好看的,虽然比不过坊主就是了。 其实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李莺莺从李公子到李姑娘的转变,三人默契非常,也没有刻意去提这件事。 其实是太过明显了,就算不说也能看得出来。 所以李莺莺便没有在意这件事情,经过刚刚那一撞,易云筝的发冠松松垮垮的戴在头上,她觉得不是很舒服,干脆伸手把它取下了,如瀑长发滑落,宛如山涧的泉。 少女脸庞洁白可爱,贴的八字胡也都掉光了,露出全部面目来,她用发冠的一根玉筷简单扎起乌云髻,留了两绺额前,瓜子脸,大眼睛,很难不让人不想就这样把钗子送给她,因为太过合适了。 这样倒比刚才那娇憨的小公子模样更惹人注目。 坊主见状,也是愣了一下,才道:“姑娘是想要这根钗子?” 李莺莺重重点头,双眸透出一股子坚定来,确实是喜欢紧了这怀中之物。 坊主掩面微笑,道:“姑娘天生丽质,配什么都好看,这根钗子自然适合你。” “不过,我们这才走了不到一半的路,姑娘就这样想好了?”坊主问道。 闻言,李莺莺有些犹豫地看了眼一旁的斑斓万象,闪闪发光,简直要把人的眼睛看花,不过她还是收回了目光,手握着钗子,道:“我就要这个。” 坊主笑说好,而后又问二人要不要继续逛一逛,毕竟有极少人才能有机会一窥这阁中真面目,既然来了,不如玩的尽兴。 得了回应,李莺莺抿唇一笑,把钗子插入发中,那珊瑚在线黑之中闪着五彩的低光,她转过去,扭头问沉青玉她好不好看。 一缕飘飞的发丝若有若无地蹭过沉青玉的脸庞,他嗅到一股淡淡的花香,有些香甜。 他看到了那纤长白皙的后颈,线条优雅可爱,皮肤光滑,像是被牛乳浸过一样,他不觉摩挲了一下指尖。 沉青玉语气寡淡,说珊瑚钗子从来配人,配她也自然是好看的。李莺莺撇撇嘴,不满意这个回答,她想一会儿回去了要给易云筝看,让他夸夸自己。 不过到底还是开心的,虽然沉青玉说话无趣,李莺莺也并不在意,她像只开心的小孔雀,唇上是带着笑的,眼睛也熠熠生辉。 至于之前为什么执着于牵着沉青玉,一开始是因为她害怕坊主他们,李莺莺觉得害怕或者不安的时候,就喜欢对旁边的人上手,苏语词每次被她抱着都一脸无奈,狗皮膏药似的,扒拉都扒拉不掉。 不过现在她也不害怕了,她高兴。李莺莺高兴时,也喜欢对身边的人上手,梁宵玉总是牵着她,语重心长地告诫她不要对不熟悉的人这样。 李莺莺每次似懂非懂,但是她自小娇生惯养,几乎没有人拒绝过她,有时,她也不懂得什么叫做分寸。难过是难过,开心是开心,李莺莺只知道,别人是否愿意,是能表现出来的,她是能感知得到的。 她也不去牵沉青玉了,两只手背在身后一蹦一跳的,其实她自己也乐得开心。 坊主问道,二位会饮酒吗?沉青玉似是有兴致,同意喝点小酒,李莺莺见坊主目光移向自己,那笑意带着些打趣的意思,她没喝过酒,最多也就是喝一些不会让人醉的甜酒而已,是苏语词带她去戏院听曲儿的时候教她的,如今苏语词不在,她不想喝什么酒。 但坊主要她尝一口,说这是画云坊每年都要在阳春三月初酿造的沉江红,江下浅浅位置埋入酒罐子,来年开春破了冰再取出来。 这是她看酿酒宝书中学到的,写书之人早已陨落,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平凡人,但研究之道倒是有趣的紧,坊主爱看这些,跟着也学了不少东西。 听坊主描绘的美味无比,回味无穷,喝过的人都说好,李莺莺不觉怀疑这酒是否真的有她说的那么出神入化,她想想说好吧。 小童跑过来,伸出胳膊送给沉青玉一壶酒,然后又转向李莺莺,给了她一小杯,那杯子格外小的,李莺莺踮脚看沉青玉的装酒的葫芦,里面满满当当,润泽的液体泛着晶莹的光,飘来丝丝甜美香气。 “喂,”李莺莺气的跺脚,那小童笑了,又有些满不在乎地说:“你自己说的不会喝酒嘛。” “我只是缺乏经验好不好,搞得你很会喝一样,小毛孩,真不懂礼貌。” 李莺莺和小童吵架,一手还要拉着沉青玉,这样一来,另两人更沉稳一些,像是看孩子的长辈,默默看着他们斗嘴,实在不行了再出面劝说两句。 沉青玉喝了一口沉江红,手把着葫芦腰,回过味来,愉悦道:“好酒。” 坊主道自然,她品酒万千,对沉江红也算是情有独钟,每年都要酿,每次喝完了也总是嫌不够。 酒确实是好酒,不过烈性很强,小童给的那一小杯,已经足够李莺莺面色潮红,走路都有些歪了,她终于放开沉青玉,非要自己走路,不叫人扶。 “喂,你姐姐厉害不厉害?!”李莺莺嘟着嘴巴,非要小童夸她酒量好,喝了一口沉江红都不倒。 小童见状跑开了,不一会儿又给她送了一个小葫芦,里面装的仍然是沉江红,李莺莺觉得好喝,虽然嘴巴麻麻的,但还是尽心尽力地把自己灌了个饱。 最后脸贴上了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李莺莺觉得舒服,便本能的蹭了蹭。 在外人看来,少女潮红着脸,闭着眼睛睡得很香,她手里还紧抱着一个小葫芦,他们闻到一股淡淡的酒香气息。 她似乎是听到了外界吵扰,不满地撇撇嘴,在白衣公子怀中微微转了转身,头埋到他的怀里去了。 藏宝阁番外: 李莺莺在袖中藏了一片残花,她伸出手,无暇手掌之上,一瓣形状姣好的红润桃花瓣,散发着甜腻的香味,安然蜷缩,仿佛是婴儿酣睡在孕灵的怀里。 见血青,不,你从此叫做灵儿好了。 灯火通明到阑珊,月色如洗,江水澄澈。 雕栏玉砌别致楼宇之上,一袭貂毛领子阔袖玲珑女子坐在栏杆之上,一手托着烟斗,一手提着一壶酒,她赏月吹风,狐狸眸子微眯,是餍足的神色。 若不听她念叨的是什么话,大抵也注意不到她眼底的那一抹落寞,凉风扬起她漆黑发丝,与夜纠缠。 十四行情诗,写给逝去的一位故人。 画舫船 坊主说画云坊不留人过夜,劝沉青玉将李莺莺带回去,顺手把她送回家。 他们在藏宝阁呆的时间比较长了,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夜色寥落,江上灯火通明,水波粼粼了。 沉青玉今日来这儿一趟的收获不小,除去偶然得知的至阴之人和见血青之外,最主要的是,在他心头缠绕最久的一件事,终于有了眉头。 他调查的事情,涉及到当年私卖西域香料的金家,辞官隐居的李家,还有一件江湖秘宝,他今日来藏宝阁带回的并非什么奇珍异宝,而是一本破旧的,可占卜天地的老书。 李莺莺是在一摇一晃中醒过来的,少女皱了皱眉,翻身欲换个姿势继续睡,却心下一凉,还没有来得及睁开眼睛就摔下去了。 李莺莺哭着抹眼泪,头好疼,磕到了坚硬的东西,她把那个精致的檀木小盒踢到一边,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在一间小房里。 房里装饰雅致,有一股淡淡的燃香味道,灯火昏黄,映满整间小房,脚下略微摇晃,四周格外静谧,李莺莺又意识到自己是在一艘画舫船上。 李莺莺掀开帘子的时候,沉青玉正端坐着饮茶。 江上风轻云淡,微风习习。他的阔袖扬起一角,灌满月光与清风。此人肤白形逸,鼻梁挺直,侧面线条宛如工笔细描,深深映入人眼中去。 男子头发半绾,一根玉簪扎入青丝,余下部分静然垂落,落在挺直的脊背,不动如松。他仪态极佳。 沉青玉闻声,知道是人醒了。他看也未看,一手又斟满茶杯,送至唇边。 他腰间系玉,一身月白色长袍,明月清风。一旁侍奉的人却全然不同,他身形看着劲瘦,又裹着黑色便衣,此时正单膝跪地,低首待命。 这画舫船在偏僻的水面上行驶,两边的架子楼都酣然入睡,屋檐和窗户都是黑漆漆的,唯有月亮能够照的亮的地方她能看清楚。 船上传来噔蹬蹬的响声,是有人在跑上跑下,侍卫头埋得更低,沉青玉侧眸,未见人影,而后一声重响,李莺莺拍了拍衣袖,站稳身形,她就这么水灵灵地从拱门上跳了下来? “沉青玉,你这船真好看。” 侍卫的头埋得更低了。怎么会有人,这么和主子说话。 “你先下去。”沉青玉的话里听不出什么喜怒,一如往常的清冷沉稳。 侍卫本就额头发汗,他禀报的情其实早已经说完,见状不宜久留,他沉声道:“是。” 李莺莺看了看那位大哥,瞥见他腰间的一块令牌,不过很快隐于黑衣之中。 “过来。” 这话不是对侍卫说的,李莺莺还在发呆,抬头便看见沉青玉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只是那眸子太过清明,白日里浮于表面的温和谦让消失无影,像是在人前倨傲惯了,自带一股高高在上的姿态和威压。 李莺莺有些不情愿的到他面前盘腿坐下了,她摸着茶杯想喝,但又觉得腹部涨涨,好像被人灌了什么一样。 “你喝了沉江红,醉晕过去了。”沉青玉看了她一会儿,似是斟酌开口。 李莺莺有些窘迫,她别开脸,看着江面,“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要和别人说。” 他听到沉青玉轻笑了一声,那声音过于飘渺,没有什么实质。 “对了,那你现在要送我回家吧。” 李莺莺怀有期待地看他。 “哦?” “你家在哪儿?” 不知道是不是李莺莺的错觉,她总觉得沉青玉说话时漫不经心的。 “十三…”李莺莺低头努力想了想,喝醉了的头脑似乎还是有些不清醒,最后她才释然道:“十三街的苏府。” 也就三个字没想起来而已。 “苏府?” 沉青玉不紧不慢,继续点着杯面,眼神中多了一份探究,“你姓李,为什么家在苏府?” 李莺莺面不改色,“化名呀,谁告诉你我说我姓李就真的姓李了?” 这股机灵劲儿真似在画云坊,她明明红着脖子却强装镇定,反倒问他,我脖子怎么了。 沉青玉默一会儿,忽然开口道:“沉江红不是一般的酒。” “怎么了?”李莺莺脑袋又没转过来弯,她随口问道,“你说这个干嘛?” “喝醉了的人也不会说谎。” 沉青玉幽幽地说出了下半句,李莺莺反应过来是怎么个事,她大恼。 “你,你趁人之危?!” 沉青玉眉毛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不满她的话说这么直白,不过他还是平淡道:“我要送你回家,不问你些话怎么知道把你往哪儿带。” 李莺莺小脸涨红,是被气的,“那你怎么不问我家在哪儿,偏问些无关紧要的问题。” “我方才不是问你了么?”沉青玉放下茶杯,目色清明。 见他不紧不慢地喝茶,李莺莺半天却还是连他什么意图也猜不透,罢了,这人精明如狐狸,她泄了气趴在桌案上,目光看着前面一晃一晃的江水中月,说道:“你总要告诉我一个原因吧。” 旁敲侧击没有意思,还是直接问算了。 “你想听什么?” 李莺莺抿唇,问道:“你和坊主今日都不对劲,一个掐我,一个问我家底。” 沉青玉肯定什么都知道,什么气息不顺,她都能看到沉青玉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那话的时候眼底藏着的一抹谑笑。 “你们,到底看上我什么了?” 沉青玉坦然道:“我没看上你。” “你…”李莺莺不知道沉青玉说这话是贬她还是在说实话的同时贬她,罢了,李莺莺又顺了一下气,道:“那你为什么要把我绑到这儿来,黑灯瞎火的,怪吓人的。” 听说晚上亥时过了,江里会出现水鬼。 李莺莺本是埋怨,却想到这个,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呼吸也有点儿急促起来:“你明明可以叫人送我回家的。” “我们出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街上没什么人。” 沉青玉看着她横冲直撞,娇气的样子,静静反问道:“你醉成那副样子,就算我让人捎你回去,你确定你就能安安稳稳到家么?” “你就是故意的,”李莺莺笃定道。 一边梁宵玉扶额,画云坊的小厮告诉他,李公子和沉公子一见如故,相谈甚欢,今晚上准备同游江南,去南边的水区看荷花灯。叫梁宵玉不要再等了。 番外: 醉酒中… 沉青玉问:“你叫什么名字?” “李莺莺。” “不对,我问的是你的真名。” “就是李莺莺嘛!莺…莺莺燕燕的莺。” 少女懊恼地把脸挪向一边,不喜欢此人刨根问底地问。 画舫船贰 忽而水中咕噜一声,李莺莺被吓了一跳,她爬上桌案抱紧了沉青玉,哭喊道:“真的有水鬼啊,我今天不要死在这里啊!” 没出息极了。 沉青玉面无表情地收回手,用帕子擦了擦被茶水打湿的地方,“你再胡闹,我就把你丢到水里喂鱼。” 李莺莺吸了吸鼻子,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摇头说不要。 水中的人飘上来,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端坐着的人面色微冷,低头一边擦着手一边说着什么,而听他说话的是一位…可爱的小姐,但是脸色害怕而可怜,死死抱着那木头般的人不放手。 阿飘甩出一根长锚,那锚头准确钉在船头小桩上面,他收绳借力跳上了船板,宛如一条灵活的鱼。 他也是一身黑色劲装,只是如今全身沾了水,湿哒哒地粘在身上,看起来有些厚重,他的动作却干净利落,单膝跪地,但不同于方才那个侍卫,她抬头,是一张秀美纯稚的脸,语气却是不相符合的沉稳:“属下前来复命。” 她纵然目不斜视,也能感觉到另一道灼热的目光在自己身上聚焦,她等着主子的发话,没有回应,她便慢慢低下头来,心中汗颜。 这小姐怎么这么看她。 李莺莺看呆了,好,好可爱帅气的姐姐。 沉青玉感觉身上一轻,抬眼见李莺莺不知何时又爬了回去,抿着唇笑,眼睛发亮地看着红袖,她双手撑在膝盖之上,一副乖乖女的模样。 “东西找到了么?” 沉青玉问。 “回主子,属下在金匠江纯家里找到了这个。” 红袖从怀中取出一小盒,她打开盒子,将其中的一本绿皮账本毕恭毕敬地呈了上来。 那盒子不知是用什么材质,红袖的衣服分明都湿透了,它却能把盒中之物保存的干燥温暖,那小本也不大,手掌一般,最适合随身携带。 沉青玉长指翻开一页,神色微敛。二人一主一仆,都不做声,周围夜色越深,气温渐冷。 李莺莺打了个哆嗦,她摸了摸自己的手指,才发觉已经很凉了,她今日穿的不厚,其实也没想过要在外面游荡到这么晚。 李莺莺看两个人这般严肃的样子,心里有些发怵,二来是她觉得应该是什么无聊的正事,她想自己还是先回去休息。 她还未迈出半步,听到一句“去哪儿?” “我,这里太冷了,我回小房待着啊。”李莺莺握了握发冷的手,诚然回答。 “而且,”李莺莺有些心虚地把剩下半步也跨了出去,忙背过身去,留下一句,“你们聊正事,我一个外人在这儿不合适吧。” 刚才沉青玉诘问的语气,教她真的害怕自己走慢些会被抓回去。 其实小房离沉青玉坐着的地方并不远,隔着一层薄薄的珠帘也还是能察觉到外面发生的事情,身后传来低低的交谈声,李莺莺把房门也关着了,背靠在上面,才松了一口气。 这沉青玉是什么来头,看起来很不好惹啊,她心下盘算,还是少知道一些关于他的事情好一些,李莺莺自封耳目。 她是这么想的,到时候要是出什么事了沉青玉抓她问她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李莺莺就统统说不知道。 偷听别人讲话很可能会被连坐,这是她在小书室罚禁闭的时候,偶尔在书中看到的。 小房外,红袖就江南巡抚贪污案一事的眉头事无巨细地向沉青玉禀报,末了,她皱眉说道:“属下派人从水路包抄,却一无所获,唯一仅存线索的船被他们烧掉了,看来对方手段也是极为高明的。” “有抓住活口么?”沉青玉问。 红袖摇头,道:“那船上本来也只有一人,他走投无路,自己服毒自尽了。” 沉青玉没接话,他翻着账本的后半部分,耳边就又响起红袖的禀报声。 “他自己跳到火堆里,尸体被烧掉了半个,属下在他身上…没能找到什么特别的东西。” “烧了半个身子,你们动作也有够慢的。” 沉青玉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狭长眸子没有看她,却仍透出一股阴冷气息来。 红袖紧张,知道这是自己的失职,沉声道:“他的毒藏在牙中,咬着青磷,属下本欲上前谈判…” “我之前是不是告诉过你,”沉青玉翻过一页纸张,一边打断她,他不愿意听没有意义的解释。 “对待敌人,切不可心慈手软。但凡犹豫半分,最后死得很惨的可能就是你自己。”沉青玉说着,语气没什么起伏,但就是这样,红袖更不敢出什么动静,手心竟也冒出了些冷汗。 主子的脾性喜怒无常,做事狠戾,在大理寺的手段张扬乖劣,效率虽高,名声却实在不算很好。 特别是比起大理寺卿仁慈宽厚的风格,就连犯人得知自己要被大理寺少卿审问,都吓得脸色发白,甚至想自我了结算了。故而有时候,沉青玉不怒自威,这是众人皆知的。 “是属下的错,下次不会了。”红袖严肃保证道。 “把他的尸体送到忤作府,剖开肚子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 沉青玉面无表情地吩咐着,吐出来的字句与他飘逸出尘的外表十分违和,像是一株白莲花矗立在远方的水中央,沾了鲜血一般。 “验一下他吞下的毒药,去查能产出这种药的作坊,明日汇报给我,再备一份送到大理寺。” 沉青玉合上账本,随手将其扔给红袖。 他抬眼幽幽望着江水。 水波粼粼,将映在里面的月亮搅得黑白颠倒,一刻也不停歇。 “明日你与我去南市一趟。” 红袖低头,恭敬道:“是。” 红袖水遁退去之后,沉青玉瞥见桌案上的凉茶,已经不能喝了。画舫船上只剩他与另一人,那人刚才自己跑到了小房里,一直没什么声响,兴许应该又睡着了。 片刻之间,沉青玉神色不悦,道:“滚下来。” 有一人翻身下地,语气急促而谦卑,说出的话还带着点儿冲撞,矛盾极了。“驸马,是公主叫小的保护好您,说江南路远,一路上舟车劳顿,害怕驸马您有什么闪失,小的要和公主复命的。” 番外: 这些是她在小书室罚禁闭时候看的,她最喜欢千奇百怪的看书姿势,看《鬼王奇谭》的时候,她倒挂在房梁之上,长发垂下,眼睛盯着那一段看的入迷,苏语词推门进来尖叫一声。 李莺莺被她的尖叫声吓了一跳,一个不稳掉了下来,腰上的白绫一个紧勒,她差点喘不过气来,这下真要成吊死鬼了。 还好在一旁看书的梁宵玉把她抱了下来,李莺莺像条八爪鱼一样紧紧扒拉着他不肯放手了,梁宵玉拍她的背,哄了好一阵她才平静下来。 苏语词一边给她抹眼泪,却又想骂她那个姿势看书把别人给吓了一跳,自己先委屈上了,可看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主动往自己的手帕上蹭又没了脾气,她最后才没好气地说了一句,“换了别人,你别说哭了,肯定会被毒打一顿。” “哼,”李莺莺把脑袋埋在梁宵玉的怀里,不肯看她了。苏语词又同她说了几句话,李莺莺小脸左扭右扭,弄的梁宵玉胸口痒痒的,他哭笑不得。 然后苏语词就生气了,她皱眉骂李莺莺一句,“臭丫头。” 第二天李莺莺又给苏语词迭了个花环戴在手上,给自己也迭了一个,苏语词脸红,说她不能送女孩子这些东西,李莺莺也红着脸大言不惭道,你可以生我的气,我为什么不能送你东西求你原谅。 易云筝爱凑热闹,笑嘻嘻地问苏语词手上怎么多了一个花环,苏语词故意呛他道,莺莺迭了一对儿,我一只她一只。她就爱看易云筝变化莫测的脸色。 李莺莺忽然想到这件事情,她嘴巴撇下来,一副不开心的样子,她趴在小塌上,这时候有些想苏语词了。 画舫船叁起因 江南巡抚陈仓上任已经十余年,贪污朝廷批下来的水军粮草,又私自增加税收,数额达到数万两黄金,奇了怪了,他这么兴风作浪,竟也一点风声未走漏。 直到一位低微小吏在陪同巡抚上朝禀报江南事宜的时候,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与皇帝密谈了一番,将陈仓的罪状一五一十抖落,圣上大怒,第二日将那份检举信扔在文武百官面前。 “左相,好好看看吧。” 皇帝的声音低沉,可以听到覆有一层薄薄的怒气,在场所有人噤若寒蝉,不敢惹怒九五之尊。 平日里与江南巡抚走的最近的左相苍白着脸的,用膝盖作步挪向前去,捡起那张羊皮纸,越往下看,瞳孔越发震惊。 他忙磕头,颤声道:“圣上明察!臣对朝廷忠心耿耿,绝无二心!怎敢协助陈仓叛贼干这等祸国殃民之事,请陛下明察!” 左相脑门的冷汗都要掉下来了,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在一朝之间被这等事情赖到头上,皇上竟然也诘问他,他不是没有见过皇上动怒,上一次将国师当众押入大牢之事,皇上也是这般神情。 周围一片寂静,跪成一片的臣子皆是屏住呼吸,头颅压的很低,生怕一个不注意就被皇上拿来撒火。 皇帝扫视堂下一圈,只有一人跪得笔直,头也抬起来,和他对视,目光是一如既往的沉稳,不卑不亢。 那是他的好儿子,正一品大理寺少卿—沉青玉。 皇帝眯了眯眼,不再看他。 “那爱卿解释解释,这纸上陈列的罪状,为何条条指向你一人呢?” 左相张口无言,只觉得要两眼一黑翻过去。 此时右相开口了,他亦是在朝廷掌握要事多年,也具有一定威信,他蹙眉,道:“陛下,臣以为此事蹊跷,虽说这江南贪污一事令人深恶痛绝,但臣以为,左相为人周正,并不像会参与到此事之中,还请陛下明察。” “哦?”皇帝有些漫不经心地问道:“那爱卿以为,要如何处理此事呢?” 右相双手举官牌朝圣,目光炯炯,“臣认为应当将此事交与大理寺处理,在查出真相之前,不可轻举妄动。” “大理寺,”皇帝笑了一下,又看向沉青玉,问的却是:“大理寺卿何在?” “臣在。”大理寺卿许跃举起官牌面圣,他身材矮胖,一双眼睛有些小,是前不久刚刚从六品小官换上来的,仪态并不是很足。 他也知道别人都嘲笑他,但当下立功的机会就在眼前,他有些期待而又沉重地等待皇上发话。 “好,此事就交予你大理寺去办,朕给你们两月时间,查不出来,你这官帽就别想戴了。” 两月时间,其实已经宽厚至极。只是大理寺卿仍觉得压力山大,他双手撑地低头,道:“是,臣遵旨。” 皇帝冷哼了一声,宣布退朝。 大理寺卿站起来时候腿有些软,差点摔倒,随后他听到身旁传来一声极轻的嗤笑,那讽刺的意味太过明显。 他转身,见是少卿,眼底落满轻视之意,正看着他。 大理寺卿本身就好拿捏,见了态度稍微强硬一点儿的主儿就会发慌,但此时他极力做出一副长辈的样子,叹口气道:“青玉,依我看此事过于棘手,你一表人才,做事又果断,此次恐怕要有人下江南一趟,不如你…” 他战术性沉吟了一下,抬眼打量沉青玉的脸色,并无异样,他便放了心,继续道:“过几日你便下江南一趟,去好好调查一下此事吧。” 沉青玉在心里不齿这个老家伙的不作为,又想要功劳又嫌此事麻烦,若是换做其他事情,沉青玉只怕已经骂他几句,便拂袖离去了。 “好啊,”只不过这次,沉青玉笑了笑,唇角勾起,眼神却没什么实质的情绪。 画舫船结 少女一手撑着脑袋,平日里灵动的双眼现在只开了一条小缝,困倦至极,时不时还点一下头。 烛火摇曳,宁静安详。 忽的门那边传来一阵凉风,李莺莺口水还未来得及擦,睁了眼看身后,却见沉青玉披着一身月色走了进来。 “你事情忙完了吗?”李莺莺仰头问他。 沉青玉点头,说道:“我送你回家。” 没想到他这么爽快,李莺莺笑了下,跟着他出了小房,却听到沉青玉问了一句:“你恐高吗?” 未来得及寻思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李莺莺的注意力却放在了他面对面搂住自己的腰的那只手上,她小脸涨红,向后退了一小步,问道:“这是怎样?” 沉青玉见她防自己如防虎,也不恼,自然收了手放在身后,道:“我这船不去人多的地方,如今只有我送你回去。” 李莺莺明白了,他是要用轻功带自己走,她脑海中浮现出沉青玉白日从楼梯飞下解救自己的那一幕,感觉…他功夫还挺不错。 《鬼王奇谭》中也有年轻的侠客带着闺秀小姐在房梁之上,竹林之中来无影去无踪,月色之下两抹飘逸的影子,还不让人羡慕。李莺莺当时看到那里,心里是这么想的。 不知道李莺莺直勾勾地看着自己,两眼微微发亮是在想什么,沉青玉不愿多浪费时间,淡声说道:“我看你也不是胆子小的女子…” 下一秒李莺莺主动抱住了他的腰,脸色微红,道:“侠客大人,小女子愿意。” 闻言,沉青玉皱眉,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却没有多问。 月影斑驳之下,衣袍翻飞,江上步履踩过微漪,随后无痕。 一月过后,在白云萦绕之间,一座精致可爱的高阁之中,暖香在画眉鸟小香炉中燃气,蔓散到了整个房间。 李莺莺红着脸,又轻咳了一声,一旁的凝香提了一篮子香果,有些担忧道:“小姐,苏姑娘听闻您感染了风寒,让人送来一篮子香果来,说是这种瓜果清甜可口,可以解热解湿,您要不要吃一个?” 李莺莺有气无力地趴在床上,闻言也只是轻轻掀起眼皮,看那一篮子丰满平滑的果子,觉得有些心动,才抿唇,伸头闻了一下,果然是十分清甜,她说道:“我要吃,给我剥一个。” 过一会儿凝香又端上来一碗黑乎乎的药汁,说是许大夫开的,一日只需服用一次,但李莺莺每日都需要别人好生哄着才肯喝下这苦不堪言的一碗药。 又过了一会儿凝香带上来一名白衣长袖的青年,说是许大夫上门瞧病来了。 可是李莺莺最怕的就是这个,她的脸埋在枕头上,伸出去的手上微凉,是许大夫的指腹在上面点了点,而后清朗笑声在幔帐外面响起,“李姑娘每次都将右手藏的可好,这叫小生还真是有些为难啊。” “我这只手不,不方便。”李莺莺羞恼他把这件事情一提再提。 不过她明显是胡搅蛮缠,第一次人家上门的时候,要先给右手把脉,李莺莺堂而皇之地将手臂缩回了被子里,然后又堂而皇之地将自己的左手伸了出去,说:“你就看这只手就好。” 询问其缘由,李莺莺不愿多言,只是找了个并不靠谱的理由混了过去,但其实混了过去,到底是许大夫不过多追究还是故意放水,就不得而知了。 李莺莺的右手腕上有一道伤痕,这是她在半个月之前以自己的血喂养见血青,却被枝条缠住手腕,越纠缠越紧,她脸色近乎发白,好在最后一刻那枝条终于放开。 李莺莺瘫倒在地,头冒冷汗,伸手见一道可怖的痕迹。 这道痕迹可为以后的事情埋下了不小的祸根,要是李莺莺重新回到藏宝阁的那一日,定然会将袖中藏着的那一片花瓣舍弃。 纯白之下 屏退了一众丫鬟之后,李莺莺从香帐内扔出一个暖团子来,她坐起身子,却见对方已经撩开了幔帐,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这许臧尘是江南世医的第十二代单传弟子,为人却不似他职责那般仁慈善良,极为有风骨的外表之下,熟悉他的人可都知道那里藏着一颗怎样八面玲珑而又市侩圆滑的心。 狐狸书生,见他第一眼,对上他那带着点算计和玩世不恭的双眸之时,这个答案就会自动浮上心头。 “莺莺不要生气,容易起肝火,对身体不好。”他倒是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向自己投过来的那个团子,放在手中抚了几下。 “沉青玉让你来监视我是不是?你说实话。”李莺莺抱紧了被子,她知道面前这个人绝对不简单,第一次见他就是冷不丁从沉青玉身后冒出来的,也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来无影去无踪。 许臧尘闻言,倒是挑了挑眉,他问道:“你怎么会以为,青玉会对你如此上心?” “还特意找我来监视你,”许臧尘重复了一下李莺莺的口吻,自觉好笑,摇了摇头。 “要是真是他要求我的,我说不定还不愿意呢。” 他向李莺莺伸出手,李莺莺咬唇,向后退了些,却仍被他夹住一缕长发在指尖细细把玩。 说实话,许臧尘此人肤白如雪,唇红如丹,眉眼细致而温柔,像是画中仙,虽说是男子,看上去却要比女人还要好看几分,只不过,李莺莺可见不得他这般与自己亲昵的模样,也不会对此番美貌动心半分,自从那一件事过后,她对此人,其实是有些恐惧的。 “莺莺,我们行房吧?” 许臧尘平平淡淡一句话,视线还是停留在指尖那一缕乌黑上面,却让李莺莺瞪大了双眼。 她又实在想不出此人除了说错话还有什么理由能够比街边喝醉了的登徒子流氓一万倍的话,只能呆呆地问了一句:“许臧尘,你刚才说什么?” 对方却向她粲然一笑,而后倾身压了过来,声音低哑,听上去有种别样的诱惑:“我说,我们行房吧。” 两人此时的姿势已经足够亲密,从外看,就像是许臧尘在亲吻李莺莺的侧颈,而被遮住大半个身子的人儿脸色潮红,目光有一瞬的呆滞。 她哪里受过这样的调戏,不,准确来说这其实已经算是骚扰,顾不得对方多么绝艳的容颜,李莺莺只觉得自己被羞辱了一番,她挣扎了一下手腕,“放开我!” 许臧尘不肯,在李莺莺看不到的地方,他的目光微冷。 其实,若不是因为沉青玉的告诫,他不介意直接把李莺莺抓回家去好好宠幸一番。 当年西域寄藏在香料里面的毒蛊,他一份,另外一份是月蛊,不知流传到哪里去了,八月月圆之时,许臧尘每每要忍受抓心挠肺,万千蝼蚁啃食身体之苦,只能浑身浸入冰水,生上一场大病才好。 生下来便带有诅咒,不明不白要蒙受此等切肤之痛,教人如何不恨。 他不是什么善人,所以对当年抓了日月两蛊的那个人恨之入骨,自然也恨透了那用自己的身体为作嫁衣的那个月蛊女子。 但与沉青玉碰面的那一刻,他发现这位姑娘躲在青玉的身后,眨着两只圆溜溜的眼睛看着自己,眼神清澈,一看就没有被玷污过。 这样啊…许臧尘忽然起了一抹玩味心思,他想自己用血肉白白娇养了一个这么讨人喜欢的小媳妇儿,不在取她性命之前讨要点什么好处,那就太亏了。 李莺莺自然是不愿意的。 可是他不在乎。 失算了,下章炖肉 傀儡千金 9 3 p e .c o m 他的手悄无声息地钻过李莺莺的衣摆往上攀爬,直到指腹按在了一处软骨凹陷的地方,李莺莺感到眩晕无比,临近晕倒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许臧尘轻声说:“睡吧。” 然后世界堕入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像是沼泽和泥潭,越陷越深,忽然之间,伴随着切肤的疼痛,从现实之中将沉睡的人惊醒。 忽然大喘着气睁开眼睛,李莺莺流下了生理性泪水,这才从刚才近乎窒息的不适感挣脱出来。 等身体有了感觉,意识开始回笼… 她这是在什么地方,入目一片艳红,身上,还有些冷。 耳边有嘀嗒的声音,还有缓缓流动的水泉,像是…在山涧之中,但,怎么会是在山涧之中? 忽的一只带着水珠的手掀起了她的红盖头,而后缓缓捋至她的鬓边,李莺莺睁大了眼睛,看着忽然映入眼帘的一张俊美面容,说不出话来。 却见来人露出一抹温和的笑容,说道:“娘子,你终于醒了啊。” 一切都梦幻极了。 “你…你在说什么?”李莺莺微不可查地向后退了一步,她察觉有些不对,低头才发现自己是坐在一张玉床上,没有穿鞋袜,脚面贴在玉石之上,没有碰过的地方还微凉。 她的手被许臧尘牵着,两人红袖交迭,墨发相纠缠,姿态很是亲昵。看好文请到:2 h h p.c om 明明周围还是凉的,许臧尘也像是刚从水里游了一圈似的,浑身湿透了,还牵着她的手,一点也让人暖和不起来,但李莺莺总觉得有些奇怪,尤其是许臧尘笑了一下,将她揽入怀中,摸着她的肩膀的时候。 一股莫名的燥热从心头起,随着他的动作一下一下地冲击着心房,难受却又无法纡解。 她想反抗,却感觉浑身绵软无力,像是被下了软骨散一般。 飘飘悠悠地听到他说什么,二十载春秋,日月相合,金玉良缘。 “我们注定就是要在一起的。” 他说这话时,把李莺莺的脸捧在了手心,看向她的目光坚定而深情款款,仿佛落入了数片桃花瓣一般。 像见血青的桃花瓣,饱满而迷人。 不知是早已在心头冲撞的那股燥热,还是被许臧尘一波又一波听上去暖如春山的时候情话煽动的原因,李莺莺对眼前这个,明明距初次相见不过一月之久的男子,竟有了想亲近之意。 她的眼睫颤动,宛如扑闪的蝶羽,双瞳本该清澈,可是此时却染上了一抹迷离,原本白皙可人的脸蛋此时粉霞扑上,像是少女怀春,可是却多了几抹异常的艳色。 当两个人的唇瓣相碰,她的手不自觉搭上了男人的肩膀,主动张开唇任他索取。 却在深入接触,最是亲密之时,她睁开眼睛,看到了对方眼中并无半分热情可言,反而闪着一抹近乎讽刺的笑,像一柄冰冷的刀,将这浓情蜜意的假象割裂开来。 李莺莺只觉冷意骇然从脚底直钻天灵盖,这才也终于恢复了神志,她推开许臧尘,对方没有设防,撑住手臂才没有倒下,他不甚在意地抹了抹唇角,脸上终于不复温柔,反而近乎残酷的冷。 “混蛋!”李莺莺抿唇落泪,提起自己被褪下的外衫,身上还残留着对方的气息和温度,一想到自己刚才被冲昏了头要和这个人亲近,她就忍不住作呕。 可是穿上衣服没跑几步,身后许臧尘不知何时已经跟了上来,伸手将她拦腰抱住,将她翻过身按在墙上。 许臧尘居高临下,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手撑在她的头侧。 他的目光深不见底,一副冰冷的神情却硬生生掺杂着笑意,他的脸色苍白。 “今晚是我们的大喜之日,你要跑到哪儿?” 违和的话语从他的口中说出来,竟然异常的轻松,好像他就是她的主人似的。 “放开我!混蛋!登徒子!”李莺莺一边哭一边扯他的手,骂出来的话却并不十分有威慑力,反而叫许臧尘听了觉得有些可笑。 “连骂人都不会,你还指望我对你客气呢,嗯?” 他的话语忽的加重,在李莺莺的腰上作乱的手也挑开了她的腰带。 “哗啦”一声,是布料落地的声音,软缎腰带长束散乱堆迭在地上,白色,薄纱。 其实原本他给李莺莺穿的就不算是正经的“喜袍”,那种高杂繁琐,厚重紧致的布料要是穿在人身上,解开还需一番功夫,他可没这个闲情逸致。 所以穿在李莺莺身上的,现在在他的手底下的,是一件冰丝红绸肚兜长裙,也就是没有袖子,一根吊带系着肚兜,下面连缀着薄裙,很容易撩起来或者褪下,是方便行房用的。 如今娇妻在前,酥胸半露,雪白而浑圆,捏起来手感一定很好。许臧尘喉结滚了滚,然后托起李莺莺挣扎的腿将她半抱了起来。 “别乱动,我还能让你好受些。”许臧尘刚说完,脸上就被甩了一耳光。 “啪”的一声,他别过脸去,唇角渗出血迹,可见对方用力之深,李莺莺的手还在止不住地颤抖,她捂住嘴巴,眼睛无助地流出泪来。 “许臧尘,别让我恨你。” 对方静默许久,脸隐在阴暗处,石室里面除了嘀嗒的水流声,就是人的呼吸声,气氛愈加紧张。 末了,他才回过神来的,动了一下脖颈。 李莺莺看见他的脸转过来的那一瞬间,眼神的冰冷,让人骇然,而且是从骨子里的忍不住去恐惧,因为这好像是…杀意。 “恨?” 他的声音在幽深的石室之中响起,流水潺潺,漫着凉气。 “你配对我说恨吗?” “你什么意思?”李莺莺皱眉,隐约觉得事情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果然,许臧尘看见她的反应,眸色更深了几分。 “我自幼体内被种下月蛊,每逢月圆之时,身体就如同万千蝼蚁啃食一般痛苦,” 他说的时候,语调虽轻松,却含着一股不易察觉的狠厉,不过转而,他嗤笑一声,幽幽地李莺莺的脸庞,道:“哦,你这般天真可爱,估计也不知道日月双蛊吧。” “我是月,你便是日。” “因为要救你的命,这两支虫蛊才会被放出来,寄居在人身上。” “没有我,你的寿命不会超过叁十,而没有你,我则需要月月忍受这脱胎换骨之刑罚,生不如死。” 他眨眨眼,说道:“所以说,我们是天生一对的啊,莺莺,” 许臧尘说了这么多,见对方的神色已经开始有些茫然,不过更多的是震惊,他笑她这么些年纯真地被人娇养在黄金屋之中不谙世事,却也暗自心痛起来。 至少在这之前,凭什么她就可以安然无恙地生活,而自己却需要每月都躲在这阴冷石室之中吞冰咽水,麻痹身体上的剧痛。 不说话了,是内疚了?知道自己做的不对了?许臧尘看着李莺莺蔫了吧唧的样子,心下只觉好笑,现在做这些表情还有什么用,而且他已经没有多少耐心了。 “我不知道…”李莺莺感觉嗓子眼就像塞了一团棉花似的,每说一个字都十分艰难。 “没关系,”许臧尘这次倒是善解人意地很快回应了她,继而说道:“我们继续吧,莺莺,这次你可不许胡闹了。” 写得有点艰难,后悔前几天郁闷然后放飞自我准备造肉了,感觉自家的黄花大闺女被糟蹋了 阴阳相合(H) 他笑了起来,笑容温和,态度转变之快与刚才仿佛不是同一个人。 要么怎么都说许医尘公子是个玉面狐狸呢。 “可是…我们这样做…你别这样好不好?”李莺莺见他又要动作,不由慌张,她伸手抵住了他压下来的胸膛,二人仅仅只隔毫厘之差,下一秒他的呼吸就打在她的脸上,黑眸半开,暧昧的眼神好像要拉丝。 “过了今晚就好,帮帮我,嗯?”他压低了声音去哄李莺莺,凑近她的脸庞,讨好似的蹭了蹭,轻柔至极。 李莺莺不自然地别开了脸,她强行平复下自己的心情后,她眼神复杂。 “一定会有其他方法的,我们…不一定非要这样。” “没有的,西域毒蛊极烈,只有这一种解决办法。” 许臧尘很快泼了她一盆冷水,而后他的神情略有变化,似乎是有些不耐烦了,他的眼神又复变得疏远,向下往李莺莺的身体看去,而后手沿着她的腰往上摸,揪住了李莺莺的前襟绣扣,他笑了笑,抬眼,复而看着她绯红的侧颊。 真是有趣啊。 “莺莺,给我吧好不好,” 李莺莺摇头,复而觉得不够似的,又咬唇摇头,闭上眼睛流出泪来。 她实在是不曾想过,自己会落入这般境地,忽然有一天被告知自己的命运早已与他人相纠缠在一起,四周无人施以援手,自己落寞一人,只能任由摆布的滋味,实在难受。 “你给我吃了什么?”李莺莺被吻上耳际的时候,微睁开水眸,眼神黯淡,声音有些沙哑。 好热,其实从刚才的接触开始她就觉得有些不对劲,这种身体里异常的燥热绝非是情动生起的,而是,每每与许臧尘接触,哪怕是手腕被扼住,不适也很快被涌入肌肤的热流冲替,从而有些酸软无力。 流入心头,痒痒的,难受,再看他的脸庞,眉眼,一笔一画,一寸一寸映入眼中,都有些模糊,只是好想靠近。 其实,这对于许臧尘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他已经忍得很辛苦。 闻声,许臧尘埋头不语,此时一缕墨发落在眼前,衬得他面容苍白,双颊泛红,唇瓣也是艳若牡丹,却又尽显邪魅。 养在手上的蛊虫终于显了形,在手背的青筋处凸显出一抹黑,因肤色的白皙,所以看起来宛如细淡的墨水蜿蜒流开,源点是虎口处,像一枝截断的花枝。 一股奇异的花香从李莺莺的发际传过来,飘渺而无形,除非静息凝神,才能捉住这令人入瘾的气味,就像轻柔的羽扫过鼻尖,而后悠悠地传入五脏六腑,浑身都舒爽起来。 而这种气味,只有他能闻得到。想到这里,许臧尘抱紧了李莺莺,对方已经瘫软如泥,也只是轻吟了一声。 果然是让人入瘾,在此之前,许臧尘从未觉得月圆之夜还能够如此快活。 夜是静静的,月圆如玉盘,清影投下,细看能发现莹润之中有阴影轮廓,像是一棵树,树下两人相拥,衣袂飘逸。 封闭的石室之中,原本飘渺的花香已经浓郁扑鼻,除却清涧轻缓的流水声,另一种声音亦可入耳,黏腻而暧昧,像是什么东西在水槽内轻一下而重一下慢凿一样。 “嗯……” 散落的一堆衣物静然,纱绸深浅堆迭,顺着流下来的一道叁寸红纱往前,见一截娇巧玉足,那布料从下缠上小腿,若有若无露出冰肌玉骨。 曲线玲珑,青涩而稚嫩的少女身体,此时与另一具苍白而健美的长躯纠缠在一起,二人脸色均是绯红,上身紧紧相贴,仅仅隔着一层红色薄肚兜,那可怜的布料此时已经被汗水濡湿,一深一浅地被洇出了印子。 攀着许臧尘的肩膀,李莺莺的神色迷蒙而欢愉,她只能见得眼前迭影重重,红白相合的帐幔也在晃动,身上又湿又热又痒,被好好地揉搓一顿才能好受些,忽然身下一阵钝痛,她忍不住颤了一下。 被软滑的内壁紧紧地夹了一下,许臧尘舒爽地吐出一口浊气,听到耳边细细低低的哭声,他也有些沉溺在欲海里面了,不过还是知道自己刚才是撞到哪个地方了。 原本其实没想这么做的,不过不知是否是因为蛊虫的作用,还是鼻息之间那浓郁的花香太过惹人心智,只是缠绵之间,少女的双臂紧紧环绕着自己,宛如在漂泊海上抓住的一漂木筏。 他想,留在里面也无妨,反正此人日后是他的,也只能是他的。 于是顶撞的力度越发的凶狠,李莺莺实在受不住了,手指已经紧绷扣抓得他的脊背划痕处流了血,许臧尘只是红着眼一味地发泄欲望。 直到对方忽然狠狠颤抖了几下才而后不住地哭了起来,因为喘气还断断续续的。 许臧尘将李莺莺的脸捏在手上,啄啄那红润的唇,说道:“别哭啊,这才刚开始呢。” 语气中带着一丝狎昵,还有情欲,他的眸子深深。 李莺莺是现在才没了烈性不敢挣扎了么,并不是,自从日月双蛊相遇的那一刻,日蛊的宿主就被迷惑了心智,只想要与他接近,在潜意识中,是这样的。 能有今日,也不枉他这些年投入的心头之血。 OK啊也是写完了,趴_(≧?≦」∠)_我要把许某踢出去啊哈哈 阴暗 当日去画云坊饮酒,他笑说老板娘今日可舍得大出血,听说是好生招待了两位贵人。 夜来香则是侧卧在一旁,香肩半露,仍然是手持烟袋,她一双狐狸眸子动人,半晌,才缓缓开口道,黑白双煞,至阴之人,命中注定,李姓女子。 单看上去可不觉有什么问题,然而,待许臧尘轻笑一声走后,再看夜来香,却是动也不动一分,双眼空洞,宛若傀儡一般。 原来是许臧尘的一枚棋子。 四年前,不知为什么,见血青在某一冬日忽然不再生长,花瓣也失了清香,只剩下点点余韵飘布在房间之中,而后,日益枯萎,夜来香自割手腕喂养,却还是于事无补。 她心灰意冷之际,颓废酗酒之时,忽有一位神秘客人登门,打发走了小童,夜来香拖着长裙在栏杆上肆意一瞥。 那时他身穿白衣,一尘不染,在台下抬首微微一笑,玉面生花。 见血青还可以养,不过要用他的血为引,每月一剂,便可繁荣常青。 自此两人之间的利益关系就明理可见了,若无红事发生,夜来香则只需授予许臧尘藏宝阁的使用权,若红事发生,也就是桃树凋零,寻找到至阴之人之时,其他一切皆可一笔勾销,夜来香也只需要,将这至阴之人的线索,告诉许臧尘即可。 一枚棋子而已,如今桃树已枯,夜来香也算是失去了半条命,失魂落魄,却也遵守诺言。 所以他才以一记凛冽飞刀,定在砖瓦之上截胡二人。 刀尖锋利,斜插进瓦缝,往上走,柄上工笔描的青塘锦鲤。 月下,他却身着花鸟卷白衣,宛如水墨公子,面上笑意盎然,左看右看,看着那娇俏小女子,宛如见到了心仪之人一般。 或许是他的眼神太过炙热,使得那护着李家小姐的、从来不近人情的太子殿下与他冷眼相对。 太子殿下,他微笑着,无声开口,挑衅之意却昭然若揭。 序章:盈儿 四五六七个年头,平平淡淡地过去了,像水一样,逝去无痕,曾经的心动也好,悲戚也罢,在人心中的分量已经很轻很轻了。 一早上,柳不弃坐在镜旁,侍女为她梳洗,手上拿着的是老爷昨日为小姐捎回来的一朵珠花,翡翠上镶一颗珍珠,插入乌发之中,晕染淡淡光辉,衬得她面色红润如桃花,一颦一笑皆具风情。 她的模样是有几分似她的母亲云若的,不过眼睛更加饱满一些,眉毛更细,看上去总是要比同龄女子年轻那么几分。 “小姐,您今天可真好看。”侍女为她梳发,一边看向铜镜中的人,不由得笑着赞叹。 只是如果留意的话,便会发觉她话中淡淡的悲伤。 只怕今日是最后一次为小姐梳发了。 柳不弃面对铜镜,鼻息间充斥着淡淡的百合花香,这是她最喜欢的香薰,那人每月都让人送过来一些,即使知道她不愿意见他,还是锲而不舍...... 她闭上眼睛,将心头泛起的酸涩压了下去。 这么些年,她已经不再是从前那般天真单纯了,毕竟,如今以及以后的路,要难走的多。 门外忽然响起了嘈杂声,是奶娘的招呼声和小孩踢踢踏踏跑近的脚步声,而后门被推开了,一粉雕玉琢的小人儿手里拿着糖画儿,穿着对襟彩衣,见了娘两眼发亮,两臂张开摇摇晃晃地就往她膝盖上面扑,“娘!” 后面穿着灰色棉服的年轻奶娘手里还拿着裹着羊绒的汤婆子,进来了之后也只是站在门口,眼神关切地看着横冲直撞的小盈儿,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姑奶奶,不过对方只是清浅一笑,说到啊:“你先去歇着吧,过会儿管家会领你去拿这个月的俸禄。” “欸,谢谢姑奶奶。”年轻女子这才放了心,回以一笑。 “娘,盈盈今天真的能见到爹吗?”待人走后,小盈儿才眨巴着机灵的大眼睛,看着一脸慈祥的母亲,等不及要问。 “是啊,”柳不弃闻言,温柔地看着女儿,手覆上她的额头,拨开了因为风吹乱的软软的头发,见女儿长相似那人,她的心便痛了一下。 “长得可真像他。”柳不弃喃喃自语道。 大堂之上,换下了官服的李顺昌着一身青衣,玉冠束发,面色平和,听到管家通报有人来了,他放下手中账本,笑意盈盈地回过身,看着自家妹妹和外甥女小盈儿一大一小,牵着手从漫漫雪色中走来,他心中不禁感慨万千。 李顺昌为官十二年,清正廉洁,小盘洲的百姓生活上也是越发的富足了,前些日子,他夜中起草一封辞书,使驿站使者快马加鞭送到朝廷的地方吏部,上面倒是很快批准了,下放了一位人才作为县官的接替,李顺昌带着人在这里熟悉了两年,终于对自己的接班人满意了,才决定放手。 这些年,他未曾娶妻,只怕等自己有了家室容易冷落妹妹,他待妹妹以及小盈儿都极好,一家人平日里也是其乐融融,不过,七年前的那一场变故,最终还是要生出事端来。 那年柳不弃在饭桌之上,忽然捂口干呕,面色苍白,李顺昌忙叫人把医馆的大夫找过来,那老者胡须飘飘,一手抚须,一手收回把脉之态,面色慈祥,道:“恭喜啊,这位夫人是有喜了。” 他似乎没有意识到,在场的所有人,在听到这句话之后,脸色陡变。 怎么会有身孕,李顺昌看向柳不弃,试图从那低落失神的脸上看出个所以然来,可是,当时却实在不是好的时候,他心中郁然,叹一口气,说道,你不愿说就罢了,至于这孩子,我不做干涉,你要是想留,就留下罢。” “......你不问我孩子的父亲是谁?”柳不弃抬眼,已经覆上了一层水雾。 “我问你,你会说吗?”李顺昌撩开帐子,质问她道,眼眶同样也已经发红。 可是见到对方已经支离破碎,似乎要捂脸哭泣,他最见不得柳不弃如此,最后一番情绪强压在心中,他转身,说了一句“等你想清楚了再告诉我也好”便离开了。 稍后侍女按照大夫开的方子为柳不弃熬了些滋补身子的汤药,给送了过去。 在老爷和小姐都没有表明态度之前,药还是要喝的,怀孕前期送药的次数勤,加上老爷对小姐非常的看重,下人们都不敢怠慢,直到有一天侍女又端了药,旁放了两枚蜜饯,走到屋里头,却听到断断续续的哭泣声,她心下大惊,不知如何是好,却听到小姐嘴里不断呢喃着某个人的名字,“正明...阿明......” 后来渐渐的,府上的人也都不再提这件事情了。 序章:梦始 怀胎十月,做娘的总是辛苦的,一年飞也,又到了秋高气爽之时,记得第一次与小盈儿有了牵绊,还是在去年飞雪漫天之时。 窗外梧桐的叶子开始泛黄,傍晚,侍女又过来把灯点上了。 柳不弃坐在床头,借着暖黄的灯光,正一针一线地绣着白梅,漆黑树枝蜿蜒,雪白梅花悄然绽放,栩栩如生,侍女过来为她的脚边放上一个新的汤婆子,见到小姐还在缝东西,无奈道:“小姐,您歇息一会吧,自用完晚膳后,您这针线活儿就没停过。” 闻言,柳不弃唇边弯起一抹弧度,柔声道:“我可不能闲着,要是孩子赶在衣裳做好之前生了下来,这里面的灵气可就不作数了。” 那是冬去春来,冰雪消融的时候,李顺昌特地抽出一天的空闲,陪着柳不弃前往菩提寺去求的针线,那是李老妇平生最爱去的地方,他们兄妹二人身上,都有着一块质地莹润的蓝玉。 这样求来的福分更大,那位削发尼姑面容和蔼,一手拈青枝,沾了晨时收集的露水往两个人的头上撒去。 柳不弃的手自始至终,都被李顺昌握在手中,因为早些年的经历不是很好,以及怀孕了之后出门都要多加小心,哥哥总是怕她磕着碰着,所以对她体贴备至。 柳不弃从蒲团上站起来之后,二人走到寺庙门口,她在那棵树下叫住了李顺昌。 从袖中掏出了一块平安符,里面裹着的是风干了的梅花,锦布上倒是洁净,绣着的只有一个小巧的“李”字,柳不弃将其塞入李顺昌的手中,说道:“这平安符,我费了好些日子,你过几日要进京考课,把这个带在身上,可以保平安。” “你从未离我这么远,”柳不弃的声音放缓,又轻,已经克制,却还是忍不住担忧与不舍,说到最后,她都有些说不下去了,只能一边摇头,看向自己的哥哥,却感觉泪水模糊了视线,冷风一吹,更是凉了。 李顺昌见她低头,执着自己的手,轻声说着牵挂他的话,却想,她的的眼睛是很好看的,怎么现在却又红了,怎么这么爱哭,怎么不知道她开心一点的话他也会跟着开心。 直到她落下一滴泪来,闭口不再说什么。 不知怎得他注意到她身后的那棵树,已然枯死之相,此时雪化作了水,蔓延到枝头滴下了。下面是化开的雪窝,地下钻出一株轻青的芽。 就像枯木逢春,不久温度也会回暖,而后万物复苏。 与之同时忽然苏醒的,还有另一样东西,李顺昌忽然觉得自己好像蹉跎了近叁十年,从来不懂,此时却懂了。 脸上被一阵温热覆盖,被擦掉了眼泪后,柳不弃愣怔抬头,对上李顺昌坚定而温柔的视线。 我一定会平安的。 因为我知道,家里有你在等我。 但这句话最终没有说出口,他咽下苦涩,笑道:“好了,我这还没出门,你倒是先挂念起我来了。” 就在这时,有雪不堪重负地落了下来。 视线中闯入的人,那般熟悉的眉眼,让柳不弃不知所措。 察觉到柳不弃的不对劲,李顺昌回头,却见一身披大髦的男子,与他一般高,浓眉星眸,着实有形,此刻,不言不语,只是默默地与他身后的人相望。 许久,她哑声道:“正明。” 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温温热热的,不是眼泪,而是直接顺着腿流在了冰雪还未完全散去的地上,滴答,轻响。 柳不弃忽然倒在了李顺昌怀里,眉头皱起,痛吟了一声。 李顺昌大吃一惊,那人似乎也没想到事态会这样发展,快步走了过来,却被李顺昌一把挥开,正明皱眉,道:“你是她丈夫?” 李顺昌面色并不好,但还是细心地为柳不弃裹上外袍,又将她打横抱起来,对他冷冷说道:“我是她哥哥。” 在菩提寺昏倒之后,柳不弃卧床已经好几日,其中,她朦胧感觉到有人来过了,还听到争吵声,终于在有一次她醒过来之后,看到了那张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容颜。 柳不弃目露悲戚,翻身背对着他,不愿说话。 此时房间里静悄悄的,其他人应该都退下了,只剩下他们两个。 可是,事到如今有有什么好说的呢? 一滴眼泪悄然划落在枕上,无声无息,但是颤抖的肩膀还是被人握住了。 “柳儿......” 当许久未说出口的名字再一次,面对着牵念的人说出口时,他已经做不到当时那般轻快爽朗。 而同时,当已经被可以遗忘的字句再一次,在如此安静的环境中响起,不仅突兀,而且刺耳,而且让人想哭。 “对不起,我当时自作主张离开了你,但是事出有因,那是我不得不去做的选择。” “后来我在你家附近找了许多遍,也没能找到你,问别人,他们也都说不知道。” “对不起,对不起。” 他握着柳不弃的肩头,覆上去一遍遍亲吻。 柳不弃还是不说话,却已经泪流满面,压不住哽咽的声音。